落日沉川,山河寂寂。

  在篝火的哔哔啵啵声中,依稀能够听到几道压抑的吸气声。

  丹蘅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镜知,指尖从她的前襟轻轻地捋过,只是等到她想收手的时候,手腕冷不丁被镜知用力捏住,腰间也蓦地搭上了一只手。

  那双清澈如银湖的眼眸中只能窥见自己的身影,有过去、有此刻,但是望不见未来。

  丹蘅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颤,几乎跌倒在镜知的怀里。她仰头问:“你想干什么啊?”没等镜知回答,她又笑意盈盈地蛊惑道,“不是想触碰我吗?眉、眼、唇甚至是——”不待丹蘅将话说完,镜知便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唇,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两个人缠绵相依,心跳的速度很快,仿佛随时要跃出胸腔。丹蘅眸光流转,眼中掠过了一抹狡黠,她微微张口,舌尖抵在了镜知温热的掌心,一寸寸地挪动,见她仿佛雷殛般迅速收回手,丹蘅笑得越发放肆。她身体前倾,咬着镜知的耳朵问:“不想?还是不敢?”

  镜知咬了咬下唇,低语道:“阿蘅。”

  丹蘅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没听清。”

  镜知眼睫颤了颤,又重复道:“阿蘅。”

  她曾走遍千山万水,呼唤着那印刻在内心最深处的名字。风声、水声、雨声、落花声……这世间任何一种声音都是天地对她的低声呼唤。

  丹蘅松开了镜知,她的视线一寸寸地拂过镜知的面庞,仿佛要将她的容颜深深地摹刻在心底。她低笑道:“你总是这样好。可你越是这样,我越是心恨,有没有人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呢?”这世间爱不得,恨不得,那就只能发疯了。

  镜知眼皮子一颤,从丹蘅的眼底她看到的并不是轻快,而是深深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的愁郁,自沉沦之后,再也没有解脱的可能。她忽地伸手紧紧地揽住了丹蘅,将她深深地压入自己的怀中。

  她们想要的,怎么会那样难?

  -

  昆州。

  蓬莱修士攻打群玉山毁坏封山坛的计划失利,连带着原本吞下的城池都被迫吐出了一些。战线蓦地拉到了昆州最南端的海域中。

  这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无垠之海。

  汹涌澎湃的潮水打在了耸立错落的礁石上,发出了哗哗的响声,涌动的潮水一浪高似一浪,仿佛要越过高耸的悬崖,逐渐地侵吞陆地。事实上,海潮也确实如此,不到三日的时候,那海面已经与高崖齐平,咆哮的海风与浪潮声交织着,底下还藏有更深、更暗、更为可怖的声音。

  海边的渔村早已经向着内城撤退了,如今驻扎在了海边的是昆州的兵马。披甲士虽然靠着神光甲获得些许神异的力量,可面对着那骤风、海啸已经奔涌的海妖时,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办法。原本结成的阵势在那等攻势下也是层层溃散。也正是因为如此,昆州失地的速度超过帝朝控制下的任何一个州陆。

  海潮隆隆如滚雷,从遥远的天际奔涌而来,在那天地一线的潮白中,密密麻麻的黑影涌动了起来,好似成千上万的海兽一道现身。它们逐水而动,数量之多难以计数。妖兽历来肉身强悍,一旦他们撞上海崖边的大阵,恐怕不需要什么神通,光靠那股随潮而来的冲击力就能将大阵撞得支离破碎。

  昆州的披甲士人人心中都笼上了厚厚的阴影,那来自深海的恐怖让他们心魂摇荡,几乎克制不住退缩之意,可是到了这等关头,他们如何能够撤退?站在了战舟上的大尉定了定神,毫不犹豫地下了投放玄兵的命令。在仙盟与部分世家合作后,他们研制出了一种名为“道解原虫”之物,此物密密麻麻成群结队,能吞噬玄兵外溢的力量,大大地削减了玄兵对修道士的威胁。可就算是如此,“玄兵”也是他们的倚仗,你来我往之间,比拼的就是这千年间的积蓄。

  轰爆声连绵不断,震得天地都在摇晃。玄兵下坠时,那白炽的光芒将整个天穹都照得透亮,连带着那隐匿在云中的云车、飞舟也逐渐地现出了影踪。蓬莱弟子与昆州军对战时日不少了,哪会不知道他们的手段?冷笑了一声后便将道解原虫尽数释放了出来,至于那些在海域中爆裂的“漏网之鱼”,他们也没有在意。数百头海妖被炸得支离破碎,随后跟上的海妖嗅着浓郁的血腥味,开始疯狂地撕咬,性子更是凶戾狂躁。

  昆州大尉借着远镜看清楚了海中的境况,他面色冷沉,眸光幽暗,仿佛凝结着风暴:“弓箭手准备!”话语传下后,便见近百名披甲士腾空跃起,他们身上笼罩着一重重玄异的光芒,在此刻,心神相连间,身后隐隐浮现了一尊玄武法相,而提着神照弓的修士也一脚踏在了法相上,借着这股来自于无数同袍的强悍力量弯弓搭箭,直指海兽之潮!

  蓬莱修士一直关注着岸上的举动,他们如今已经知晓了神照弓的厉害,为首的是个身着金边白袍的青年修士,他双目一凝,周身八道法符一转,便招来了一尊自我观想出的、威风凛凛的雷神法相。这尊法相高大巍峨,双目之中雷霆周转,启唇便是滚滚而来的雷火!雷火、雷霆与箭矢撞击,轰爆间扬起了大片的浪潮。

  他们一动,昆州司天局的修士也跟着动作。只见剑影横空,如疾光飞电,仿佛要将那尊“雷神”斩下!就在剑影飞掠间,一道尖锐的哨声响起!数百只体型硕大如小山的妖鼋从水中浮了上来,周身萦绕着土黄色的暗芒。剑气斩在了它们身上,只引出了一连片叮当响声,竟是没能伤害它们分毫!这妖鼋体型虽大,可在海中掠动的速度极快,海水被这般一挤,扑向岸边的狂潮越发凶猛酷烈。

  “秋师,这妖鼋不知修行多少年了,虽不凶悍,防御极难打破。”一位修士低语道。

  不待见秋山应声,便见一位体格强健的修士一脸自信地走了出来,他大笑道:“这有何难?!”说着,周身庞大的灵机霎时涌起,他猛地张开了五指,朝着水中的一只妖鼋一抓!他神通转动,一股灵力飘逸,竟是硬生生地将妖鼋从水中扯起,朝着岸上猛地一砸,使得妖鼋肚皮朝天,一时翻转不过来。

  见秋山凝眸,是陌生的面孔,想来是近来才加入司天局中的散修。昔日建构的世界正在层层崩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选择自己的路。那修士对上了见秋山的目光,他咧着嘴粲然一笑,又高喝了一声,靠着一手擒拿搬山术自海中捕捉妖鼋。一开始只是一只、两只,到了后头气力拔山,竟是将十只妖鼋高高提起!

  蓬莱修士哪会纵容此人这般施为,一位须发皆白的蓬莱长老骑鲸而出,身后五色光华灿烂旋转,猛地向前一刷,不管是剑气、箭矢还是玄兵,都在那强悍的五色玄光中崩散!见秋山神情温婉,手中无字书一翻,便见六爻齐动,泽水困!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剑从天而降,将涌动的海潮劈成两半,露出了一条指向了海域深处的干涸之道!此术一出,尚未来得及退却的海兽瞬间瘫倒在海床,无力地摆弄着尾鳍。

  蓬莱长老早知这位前宗主夫人本事不小,可见了这劈海分浪的一手仍旧是暗暗心惊。他捋了捋胡须,眉头紧紧地皱起。他并不想与见秋山硬碰硬,思绪一转,伸手朝着腰间一抹,掌中顿时多了一支笛子。他起身站在了鲸兽,将玉笛吹响。笛音高亢直冲云霄,而原本只顾着前行的海兽也开始排开了阵势,各居其位,虎视眈眈地望着前方。

  见秋山眸光微凝。

  摆开阵势后的海妖仿佛一条斑斓巨蛇,气势汹汹。海风鼓动,它们如疾电般向前奔驰,光芒流淌间竟似是勾带着闪电!临近山崖的时候,斑斓巨蛇探首,阵势再度一变,仰首间啪一声急响,蛇首轰然爆裂,转而冒出的是头戴双角、怒目而视的龙首!气势翻覆间,惊天动地!海潮涌动又落下,跳珠如雨噼里啪啦地砸落,四面萦绕着一股森冷而又血腥的寒气,万千目光齐齐落在这诡异的龙蛇法相上。

  见秋山怅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是蓬莱御海术之一的龙象十八变。”她也没有硬撼的准备,思忖了片刻后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支珊瑚笛来。昔年姬赢赠送的礼物早在上回对战中破碎了,如今的这一支是她后来仿制的法器,可终究不如当初的那件凡物。

  笛音婉转清透,可偏偏就是这样穆如春风的曲子压过了沧海潮起声、压过了惊雷走电声。

  骑鲸的蓬莱长老面上是压不住的惊诧和震恐,这支曲子名《沧海伏波曲》,是历代蓬莱宗主方能修行的道术,是为了驾驭蓬莱镇宗神兽“瀛海之鲲”!可见秋山竟然学会了,是宗主教她的?若是她上蓬莱、驭海鲲,那海域之上的蓬莱神宫恐怕会在顷刻间翻覆!蓬莱长老想得极远,可他不能再想下去了。海兽可不仅仅是被这支曲子抚平内心,而是阵势翻转、彻底倒戈。

  见秋山会在此刻吹响《沧海伏波曲》,想来没有打算让这里的蓬莱弟子活着回去!

  当初宗主怎么会选择这么一个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