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亮的钟声在昆仑上方回荡,震得山崖上的积雪扑簌簌落。

  神净道君听得钟声先是一愣,继而便是狂喜,将手中的玉简一抛,便化作了流光掠向了那供奉着白玉圭的华丽楼阁。

  白玉圭上如鲜血淌落的字迹越来越清晰,神净道君朝着前方一拜,取了一枚空简掐着法诀,将那来自九重天的法旨拓印在简中。

  “猎日……”神净道君眼皮子狂跳着,内心深处升起一股隐秘而又诡异的情绪,像是多年积蓄的郁气要在此刻尽数抒发出来。

  “什么猎日?”玄圃剑主来得稍晚一些,白玉圭上的字痕在被誊录之后就消失不见了。他转向了面上露出奇异笑容的神净道君,又问道,“掌尊,上头下了什么法旨?”

  神净道君听了他的声音才恍惚回神,将玉简抛到了玄圃剑主手中,沉声道:“上神要我等猎日。”

  “猎日?”玄圃剑主惊叫了一声,“要是这样做,岂不是天地蒙晦?!”“日月”并非修士能够掌控之物,当初大荒十日并出、生灵涂炭,最终也不是他们这些修道士解决的。而是那无端端同出,又无端消亡。

  “神谕上说我等所见的是‘伪日’。”神净道君皱着眉道,“十只金乌被屠戮后,天上就没有太阳了,如今所见的是魔神双目化作的虚假日轮、月轮,其实是根植于我大荒的魔种,故而我辈飞升之路被截断。”神谕中是这样解释的,他内心深处浮现了一抹怪异与荒诞感,他没有细想,而是将这股莫名的思绪给压了下去。

  玄圃剑主的眼皮跳了跳,白玉圭千年没有动静,好不容易等到神谕降世,迎来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难题。那轮日影始终悬挂高天,他们有什么办法猎下?就算手中有最为珍奇的弓箭,也无法射落那轮大日啊!“要怎么办?难道我们要追到汤谷吗?”玄圃剑主问道。

  神净道君眸光微沉,半晌后才吐出了一句话:“不着急。”

  重新接到了神谕的忐忑和欣喜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仙盟不着急做事,而灵山十巫同样是不紧不慢的。他们曾经是最接近神明的人,如今同样更靠近真相。

  “九重天崩塌后,神宫中的神君几乎一个不留,日与月想必也不在了。”巫咸沉沉地开口,“可要是没有日月,大荒就会陷入永寂之中,怕是那位演化了新的日月。”

  “可祂既然疯了,那演化出来的只会是晦日与晦月。”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巫咸看了说话人一眼,怔然了片刻才垂着眼,盯着熊熊燃烧的篝火道:“如今我们只能侍奉被我等亲手塑造的那位了。”千年前的真相到底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九重天的那位说是“晦日”,那就是“晦日”。“日月不落,祂无法真正诞生。”“日月”要是那位神躯所化,那就属于旧日,他们要想见一个全新的时代,创造一个全新的神明,就得将过去的痕迹一一抹消。

  “可仙盟那些人远不如过去,当初面对着十日并出是一筹莫展,如今能指望他们成功‘猎日’。”

  “谁说‘猎日’要亲自动手的?”巫咸低低地笑了一声,他的身影被篝火拉得老长,眼神幽暗诡谲,“祂之生死皆为天地,我们不需要做什么,只用等着日月自晦。”见同伴们投来的目光仍旧带着几分不解,巫咸朝着篝火中扔了一张法符,微笑道,“且看西境,天地造杀,可不就是白日沉沦了吗?等到祂彻底被恨意和魔性淹没,那这太阳啊……也就落下了。”既然堕魔了,那就再彻底一些吧!

  -

  西境。

  近千佛刹里坐镇的佛陀像几乎在同一时间溃散,那原本镇守佛刹的佛门弟子心生惊惧,恨不得转身就逃。可他们的速度如何快得过那柄来去自如的剑,呼吸间性命便被刀剑裹挟的寒芒掠走。佛宗以千百人性命做“杀局”囚困丹蘅,而丹蘅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造业!她沿着佛宗修士所期许的道路走下去,然而须弥佛宗中,没有一个人的面上有笑意,在得知了此事后,一股寒气从脊背蹿升,一个个人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只觉得寒气浸骨!

  那头生州的兵马在得到了帝朝的支持后出了关外关,一步步地逼近黄沙中的城池。原本有佛宗的弟子镇守,元州军并没有太大的恐慌,可偏偏丹蘅、镜知的搅局使得佛宗的精力转移,留在军中的修士寥寥,到头来韩檀能够仰仗着还是自己手下的兵马以及那张释如来留下的《佛陀割肉喂鹰图》。每一回短兵相接,都是由此图来承载那股杀机的,但是图上的灵性一点点地磨损,迟早有一日,将会变成一幅寻常的画卷。

  “佛宗那边还是没有讯息吗?”韩檀冷着脸询问。

  “没有。只不过听说有狂徒闯入元州千百佛寺毁去佛像,而佛宗没有任何还手之力,想来他们如今是自顾无暇。”

  “那仙朝那边呢?陛下如何说?”韩檀又道。

  “您认为还有陛下吗?”那副官深深地望了韩檀一眼,谁都知道仙朝只是个用来与帝朝抗争的幌子,一切主事人都来自仙盟。“清州那边没有消息,原本流州还能支援我等,只是近来昆州生变,他们转而支持昆州。我等想要支援,得等到蓬莱那边拿下整个昆州了。”

  韩檀道:“不久前还传来消息,说群玉山一战,蓬莱失利,并未成功打破封山坛。”

  副官努了努唇,又道:“因为有大修士去那边了,昆州已经不像是咱们这里靠着血肉之躯厮杀攻城略地了,蓬莱的修士早早地卷入了其中。”见韩檀的面色不好看,他想了一会儿又说道,“群玉山只是暂时的失利,别忘了昆州南面是外海,蓬莱道人往日居于海上清修,能驱动的除了门下弟子,还有水中那无穷无尽的海妖呢。”

  韩檀皱了皱眉。

  此战能赢,可要是他手中的人折损过多,那输赢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想了一会儿,他道:“传我命令,筑城固守!”

  生州军大营,记何年随军前行,每略一地,便入城中讲法传道,如今追随着不少,俨然是旁人眼中的在世活佛。可是记何年并不觉得自己是“佛”,她替生州将领出谋划策,就算不是她亲自动手,可身上也沾满了鲜血。她若是想踏上那一条路,注定要承担这一份罪业。

  “近来丹蘅和佛宗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雪犹繁倚靠在了榻上,垂眸凝望着抱在怀中的琴,指尖在弦上轻轻地拨弄了两三下,忽又道,“为佛宗前仆后继之人不少,看来佛宗的‘救世之道’深入人心。”

  “能救得下谁?这数百年来两州的苦难何曾少去。”记何年冷冷地笑了一声。她心中的佛已经死了,佛不渡世人,人只能自救。

  雪犹繁觑了记何年一眼,她手指压在了弦上,慢吞吞道:“她们还会去须弥佛宗一趟的。你想不想去?”

  “想!”记何年毫不犹豫的话语掷地有声,谁不想在朋友需要的时候千里奔赴、仗义相助?只是很快的,她又说道,“但是我不能。”她知道好友内心深处的痛恨、焦灼与失望,正因为如此,她不能走,她要给好友看那一片清平世。

  -

  千里赤霞如血染。

  丹蘅坐在了长川抬头看着那轮下坠的瑰丽日轮。

  不远处是浩浩荡荡如银河般的长川,四野的树木蓊郁葱茏,可再放眼望,就是一望无垠的沙海了。这是荒芜中的一小片净土,可迟早都会被蔓延的风尘吞噬。

  丹蘅从镜知的手中接过了一串烤鱼,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半晌后,她才笑着问道:“这片天地会有清平吗?”她相信世间有君子,可在滚滚黄尘中的君子,除了慨然赴死在青史上留下一笔,还能够有什么?甚至历史被人扭曲,连“清名”都不曾剩下,反倒被人唾骂千年。这样的亏本买卖,只有傻子才会去做。

  镜知凝望着丹蘅,认真道:“种子总会破开冻土,到时候漫山遍野都有花开。”

  丹蘅嗤笑了一声,手一松将鱼架在了篝火上,她伸手拽住了镜知的衣襟,迫使她凑到了自己的跟前。这陡然间的“亲密无间”让镜知有些不知所措,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中浮动着一丝丝的茫然。她的注意力不由得黏在了那翕动的、艳艳的红唇上,“咚咚”的心跳乱了节奏,仿佛要从胸腔中跃出。

  丹蘅笑着凑近,看似要亲在镜知唇上,可在距离即将消弭的时候,她微微一偏,只将轻吻落在了镜知的唇角。她推开了镜知,手却没有从她的前胸挪走,而是慢条斯理地替她捋平前襟的褶皱。

  她笑道:“可我不想见百花开了。”

  千山万水,众叶零落,草木枯萎。

  四季长春是镜花水月,天地永寂才是恒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