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海之鲲是我蓬莱的镇宗神兽,与我蓬莱有契约,它背负着蓬莱神宫,背负着千百座岛屿,若它在,旁人则攻不入蓬莱;若是它沉海,蓬莱基业则毁于一旦。

  “海鲲终日在沉睡中,唯有《沧海伏波曲》方能将它唤醒。

  “平日里可驱动的海兽大多是它的子孙后辈,在地陆我蓬莱或许难以抗衡三宗,可要是在水中,我蓬莱御海术是天地一绝。

  “御海术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少年时的姬赢热情而又烂漫,早将见秋山视为“自己人”。

  见秋山不假思索地摇头拒绝:“我终究不是蓬莱的弟子,学习御海术不妥当。”

  姬赢蹙着眉思忖了片刻,又道:“好吧,但是《沧海伏波曲》你一定要学!”

  见秋山:“这不是更不应该吗?唯有历代宗主方能修习此曲。我——”话还没有说完,一只微微发凉的手便抵住了她的唇,她抬眸撞入了姬赢那仿佛沉着满天星辰的眼眸中,一时怔然。

  姬赢悠悠道:“我们要走的路不容易,万一我出了什么事情呢?我不想将蓬莱交给其他人。到时候,只能够靠你自己往前走了。”

  见秋山柔声应答:“不会的。”她怎么会愿意见姬赢出事?

  姬赢眼中极快地掠过了一抹情绪,她轻轻道:“天有不测风云。”

  后来,陌路殊途。

  姬赢没有死,但也没有活。

  婉转低沉的笛音逐渐转至高亢激烈,声如金石仿佛要穿透云霄。往事逐渐地从心间消隐,眼前只余下了那一望无尽的海域以及掀天而起的大浪。浪头拍打在了礁石上轰轰作响,那股来自于海妖的磅礴灵力仿佛磨盘,将兀立的黑礁碾成碎屑,沉入了水中。龙蛇法相节节扭动,倏地将那双猩红阴森的眼对上了蓬莱修士。

  蓬莱长老心慌意乱,一开始还抱着微弱的期待,以为见秋山只是堪堪学会而已,御海术未必不能占据上风。可随着笛音的激烈,他这处的笛声完完全全被压制住了,连笛身上都出现了一道道裂痕,最后在一个上扬的音节中破碎断裂。他脸色一沉,一提气猛地冲天而起,伸手朝着前方一点,便见五色玄光化作一股猛烈的气焰向着那成群的海兽拍去!

  岸上的人不知见秋山使用了什么神通,心中又惊又惧。此刻见蓬莱的阵势大乱,他们毫不犹豫地抓住了机会,化作了一柄犀利凌冽的剑直刺蓬莱修士的腹心。原本战舟只在海岸上方停驻,此刻化作了一道黑芒奔向了海中,司天局的修士更是哈哈大笑,一吐过去几日的压抑!

  蓬莱长老的修为不弱,不管是披甲士还是司天局修士都很难拦住他。只是他无暇对付那些弱小的人,而是将视线落在见秋山的身上。他知道如果见秋山不除,蓬莱这次的攻袭只会以大败收场。来之时他还信誓旦旦,说拿下海边小城小菜一碟,要是今日败了,不仅仅会被人笑话,就连他的道心恐怕都会受损!

  “见秋山,你在我蓬莱十年间,我蓬莱一众何曾亏待过你!当日你要走,我们也不曾为难你,大家哪一点对不住你?”蓬莱长老朝着见秋山怒喝一声,语调洪亮犹如群雷齐动。见对面的温婉女修沉声不语,他也知道今日得不到答案,冷冷笑了一声后,周身气息蓦地往上一拔,一左一右以及后方骤然腾跃出三尊头戴玉冠身着紫袍腰围玉带的法相。他修的是《三元乾坤真法》,以体内“三尸”化三法身,分别是“天官”“地官”“水官”三官。

  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三尊法相一出,蓬莱长老顿成无灾无厄无垢法身,术法威能增加了数倍不止!

  见秋山凝眸,她一心二用,一面以《沧海伏波曲》驱逐海兽,一面祭出了无字书,身后阴阳鱼环抱合太极,周身气意格外地缥缈玄奥,仿佛要从此世间脱离!书经自千万言归一,又从“一”化无言,她之修为早已经臻于化境。

  蓬莱长老不敢托大,可一交手,他就意识到自己仍旧是低估了见秋山。六十四卦天人卜,测定天机,他的《三元乾坤真法》尚未尽善尽美,一下子便被对方窥破破绽!与符箓观想一脉不同,他的“三官”是“三尸”所化,而斩落的“三尸”各自修行,自有意念,而他尚未让“三尸”与自身意识归一。太极中滚滚清气逼来,“三官”法相隐隐有崩溃之兆!分心之时尚能如此,若是一心,又会如何?蓬莱长老心念一转,已经萌生退意,此刻顾不得那群鲜血染红海水的海妖了,也顾不得那群被围困的弟子,他该回到蓬莱,让所有人都见到见秋山的锋芒!他修五行五色玄光,亦修五行大遁法,眼中掠过了一抹异光后,便化作一缕流光向着外侧飞遁。

  见秋山哪会不知蓬莱长老的心思?她忽地腾出左手朝着前方一捉,只见无字书上光华流转,一柄如琉璃澄澈的剑器缓缓显形!她注视着蓬莱长老飞遁的方向,起剑一斩。剑器隐没,而那道剑意则是瞬息间腾跃数里,待到蓬莱长老窥见那抹剑痕时,他的脑袋已经与身躯分离,直到暴散的那一刻,他的眼神中还残余着错愕与震惊。

  海兽在滚荡的血水中退却。

  风起浪涌,可再也没有先前那等翻天覆地的气势了。

  见秋山一拂袖,沉静地望着那片汪洋海域。

  过去她曾也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她没有料到,身边会再也没有姬赢了。

  姬赢是不是也同望着这片海域?她会后悔吗?

  -

  西境元州。

  昙法华试图联系蓬莱宗主,可不知为何,出面的总是蓬莱的长老,姬赢像是整个儿销声匿迹了。蓬莱长老对见秋山、姬丹蘅一众有怒、有怨,可对姬赢只剩下了“劝”,他们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走另外一条路,譬如让蓬莱易主。

  “蓬莱在昆州南端的外海失利,实在是匪夷所思。”

  “指望他们是没有用处了。”

  “仙盟那边来消息,说是白玉圭有了回应,我等要如何‘猎日’?难不成要赶去汤谷吗?”

  “灵山十巫倒是透露出一个消息,说要日月自晦。”

  “不提这些远在天边的事情了。我元州境内千百佛刹被打碎,那亿万信仰供奉的天佛法相被毁坏……那两人势必要再闯一回佛宗的。”

  “那就拦!”坐于首座的佛尊忽地站起身,他眼神沉凝,将腕上六枚舍利子串成的珠串向着半空中一掷。只见无数炫目的华光自舍利子上绽放,如同烈阳般转瞬间便普照元州大地。但凡信仰佛陀者,皆被舍利子光华所迷,自身因果命运刹那更易。

  “元州化六道,须弥演极天。”佛尊的气息萎靡,面皮如枯木,像是瞬间苍老了百岁,他的声音萎靡而又沧桑,身上已不见慈眉善目的尊者态,眼窝深陷,仿佛一只地狱里游荡的恶鬼。以元州为基,演化极乐天、人间世以及地狱道,自成一片属于须弥佛宗的天地,这原是用来对付仙盟三大宗的法门。佛宗的理念与帝朝有几分相似,既然上苍不应,那就让他们来做这个“新天”!

  元州天变。

  这一回的演化比以往更为激烈。

  僻静的小城中,不管是白昼还是暗夜,街上坊市中时时刻刻都回荡着幼童的哭声,闻者心中悚然,亦是不免泪下。

  医馆中。

  病佛放下了笔,将所著的医书整齐地叠在了桌面上,她温和地凝望着一直跟随着她的小药童,叹了一口气道:“日后医道,靠你们自己来修行了。”

  “您、您要走了吗?”小药童惴惴不安地望着病佛,一双眼中满是惶惑。

  病佛点了点头,她思忖片刻后,又温声道:“这座小城有人庇护,若是无事,莫要出城。”元州多苦,净土难寻,可自那两人来后,悬于小城上方的利剑已然被折断,纵然没有大富大贵,可至少能平安。细细地叮嘱一二后,她独自一人离开了小城,身影很快便隐没在了长街暮色中。

  -

  此刻。

  荒漠中。

  丹蘅双手抱臂,她望着西边眉眼如刀锋,冷冷一笑道:“难怪千年信火没让那群老秃驴超凡入圣,原来是打得这个主意!借助信仰之力演化六道天地,比帝朝他们聪明。”千年间,大荒变化不小,各大宗门在失去了诸神的指引后,各自寻道。唯一不变的是荒唐、愚钝以及镂刻在了骨子里的忘恩负义的本能!没等到身侧的人应声,丹蘅又凉薄地笑了一声:“如果他们不通道法,便不会有这样的动荡。一切灾劫因我而起,业障的确是我该背负的。”

  “你不要这样想。”镜知握住了丹蘅的手,摇头道。

  丹蘅的手很凉,像是万年的寒冰,冻得她心尖打了个颤。

  “他们的错,与你无关。”

  丹蘅抬眸看天。

  暮色将近,望眼凋零枯槁。

  “怎么会无关呢?”

  她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