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有一瓢冰水浇落, 山林里倏地冻结归于静谧,一时间只余飒飒风声,和树枝细微开裂的声音。

  而玉守阶仍执着剑, 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明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她霜白的衣袍却依旧纤尘不染, 洁净得仿若山外头那些遍野的冰雪。

  林元枫靠着欹斜的树干,僵着身子半晌没动。

  突然, 女人脚步微动, 想要朝她走来。

  林元枫头皮一紧, 下意识转身就想跑,然而下一瞬——

  “轰!”

  一道猛烈的罡风遽然朝她袭来,如一只灵活的手,顷刻间便将她拦腰卷了过去。

  天旋地转后, 她已无法反抗地跌倒在玉守阶面前。

  狼狈地仰起头, 却只能看见对方那瘦削紧绷的下颌, 和被浓重黑气掩盖的, 阴森森的眼。

  不过瞬息,那把清光涌现的长剑一下擦过她脸侧, 狠狠地楔入土里。玉守阶跟着俯下.身,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似是在辨认她是谁。

  林元枫见状放缓呼吸, 哑声唤道:“玉守阶……”

  最后一个字刚含糊地脱出口, 她便感到脖颈被一只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掐住,瞬息,女人竟直接压覆在了她身上, 握剑的手也随之松开。

  林元枫:“?”

  这倒是意料之外, 虽然被迫仰躺在满是残枝落叶的地上的滋味不太好受, 脖子也被对方掐着,但她看得出,玉守阶似乎没有要杀她的意思,连掐她的力道都控制得很轻。

  比起刚刚被踩在地上差点一剑穿喉的红衣女人,她的境遇真是好太多了。

  只是……

  林元枫的脸不禁微微抽搐了下。

  被这么一双没有半点活气的眼睛盯着,实在是瘆得慌。

  况且玉守阶现在还是入魔状态,下一步她会做什么,也确实不好捉摸。

  鸦黑的长发落在她脸上,随着微重的呼吸幽幽飘动,弄得她很痒。

  时间久了,难免有点僵。林元枫蹙眉,有些不舒服地转了转脑袋。

  再看半撑着身子压在她身上的女人,对方眼睑轻垂,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面色似乎缓和了些,没有方才那样冷硬了。

  见她仍在用那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盯着自己,林元枫思忖片刻,又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声:“玉守阶。”

  女人闻言,喉头却是清晰可见地滚动了一下。

  而后,缓缓低下头来,嘴唇微张。

  “……”林元枫瞳孔一缩,刚想扭头避开,掐着她脖子的手倏然缩紧,叫她根本无法挣脱。

  ——这是一个粗鲁的,近乎于噬咬的吻。

  冰凉的唇贴了上来,口腔被强硬地撬开,紧接而来的舌头也同样冷的叫人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犹如盛夏天里,被一条滑腻的蛇紧紧纠缠住。翻滚,厮磨,带着浓浓的恨不得将其吞腹的狠意。

  如果不是口舌之间的啧啧声太过赤.裸,她会以为对方这是想凭魔物的本能活吃了自己。

  林元枫懵了片晌,待反应过来,忽觉脖颈一松,那只冷丝丝的手居然顺着她的衣襟,径自滑了进来。

  与此同时,玉守阶那霜白的衣袍外,蓦地又浮现出那夜在北枭王宫中见过的怅气。

  它自胸口处慢慢渗出来,如轻薄飘渺的雾,与她周身笼罩着的沉沉魔气缠绕在一起,几乎没什么区别,但分外显眼。

  林元枫没有理会女人过分的动作,只有些失神地伸出手指,勾住了这团迷蒙的气。

  它绕着她的指尖打转几圈后,与上次一样,又聚成一缕沿着她的手臂往胸口爬去。

  钻进去的刹那——

  “嗯……”

  林元枫不禁眯起眼睛,下腹跟着一拧,整个人随之飘飘然起来。

  这声低吟却是伴着身上人的闷哼一同响起的。

  玉守阶突然顿滞动作,眉头紧皱,挣扎的苦痛在面上反复闪现着。那深烙半面的黑纹简直像有了生命的藤蔓一般,霎时布满整张脸,却又在瞬间散去,无影无踪。

  她低头,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后,就这么直直栽倒了下来。

  林元枫猝不及防,被撞得胸前一痛,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垂眼,看看躺在她身上紧闭双目没了知觉的女人,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试探地戳了对方好几下,都没把人给戳醒后,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抱住她,转头,张望了下四周。

  本以为山林里会遍地都是程丹族人的尸首,但意外的是,周围空空荡荡,连人影都没有一个。

  难道,这么浓重的血腥味,都是出自刚刚那个红衣女人身上?方才,一直是她在和玉守阶打斗?

  想起那张和自己分外相似的脸,林元枫心骤然一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油然而生。

  毫无疑问,这个红衣女人定与这具身体有着莫大的关联。更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她了。

  空气中的血腥味久久不散,仔细一闻,竟还有点熟悉。

  这样的气息……

  林元枫闭上眼,深思少时,喉间不免干涩起来。

  分明,就是在彭王观遗址那儿闻到的魔物气息啊。

  一想到这样的魔物竟不声不响地跟着自己这么久,她难得有些毛骨悚然。但记起上一次对方直接现身救了她,又不免感到迷惑。

  ……她们之间,究竟会是什么关系?

  沉思间,忽然听见几声尖锐的怪响。抬眼看去,却见头顶盘旋着几只雪白的大鸟,正扇动着宽大的翅膀,仰着脖子嘶鸣着。

  这叫声颇有节奏,听了片刻,很像“来来”,呼唤着人归来似的。

  林元枫记得程丹提过,这样的鸟,估计就是他说的能将他带回族落的莱莱鸟吧。

  定睛一看,才发现它们都没有脚,因此它们绕着她们盘旋而飞,却始终没办法落地。

  林元枫屏息片刻,总觉得这地甚是诡异。心念一动,随即化成犬兽的形态,叼着仍是昏迷不醒的玉守阶,快步往山外跑去。

  那几只莱莱鸟一直跟着她们,凄厉的鸣叫声经久不绝。林元枫没回头,越跑越快,不多时便跃出山口。

  此时再回头望去,怪鸟们却没有跟着追出鹿尾山来,甚至连那叫声,都毫无预兆地停息了。

  一出山,漫天飞雪扑面而来,几乎叫人睁不开眼睛。

  那茫茫冰原是一片肃穆的白,她们身上很快覆了层厚厚的雪,淹没在里头似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不得已,林元枫只得将玉守阶放在地上,想把人舔醒,让她带自己离开这儿。

  谁料才舔一下,面前忽有清风袭过,驱散了她们周身簌簌下落的大雪。她有些困惑地抬起头,却见地上那厚重的雪沙被慢慢踩开,一道人影静静朝这里走来。

  一人一犬对上视线,良久,林元枫才化回人形,不紧不慢地唤道:“玉宗主。”

  男人一身缥色氅衣,羽冠高束,在天地混淆的冰原里显得甚是扎眼。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半蹲下.身,探了探玉守阶的脉搏后,浓眉倏地皱起。

  林元枫忍不住问:“玉宗主怎么会在这?”

  “从你们那次离开易州城后,我便一直跟着了。”玉无荒放下手,淡淡道,“为了不叫她发现,一直跟得很远。”

  原来如此,难怪自己没有察觉。

  见对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仿佛沉睡而去的女人,清俊的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很悲怜,林元枫挑眉,不免暗自感慨,还真是个痴情种。

  “方才在山里,都发生了什么?”

  他突然转头看来,问,“她是与谁在搏斗?”

  林元枫“唔”了一声,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将自己所见慢慢道来:“是一个红衣女人,我进去后,玉道长本想将她一剑穿喉的,但……被我给惊动了,那个红衣女人就跑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了?”

  林元枫摇摇头:“只她一个。”

  玉无荒默然,动作轻柔地拨开玉守阶脸上凌乱的发丝后,又低低问了一句:“她是不是……又入魔了?”

  “是。”林元枫甚是诧异的,“你知道此事?”

  “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她微顿,有些事忽地在脑中铺展开来:“我听玉道长说过,先前是你主张将她逐出青晏仙宗的,你这么做,应当也有隐情吧?”

  “嗯。”

  玉无荒闻言抬眸,澄莹的雪光照得他眼瞳越发深邃。

  “她身上的魔气出现得很是蹊跷,每次入魔时,她都会失去意识。身为青晏的宗主,这样下去必定不行,要是被其他几位长老知晓了,为免祸端,只怕她是要上刑台的。”

  他苦笑了下,又道,“原先我以为她不知自己身有异样,便借庄家村厌鬼一事,让她先离开青晏,事后我再与她说明,结果,竟被这么多事给耽搁了。后来好不容易遇上,我再想解释,她却是不愿意听了。”

  “那她是如何身陷司幽鬼域的,你也清楚?”

  玉无荒深深吸了口气,叹道:“我要去寻她的时候,却被我的一个师弟拦下了。他当时古怪得很,我知道他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又不好下狠手,只能与他缠斗了一阵。想来,兰儿就是这样被送去了司幽鬼域吧。”

  林元枫一愣:“兰儿?”

  “她的乳名。”他不自觉放缓了声音,“她十二岁时被她阿娘送来青晏修炼,当时师父尚未给她赐名,我们便唤她兰儿。”

  说着,原本有些柔和下来的面色突然一冷,肃声道,“当时将你们带出司幽鬼域后,我担心那个附身师弟的东西会祸害青晏,只得匆匆赶回去。我想,兰儿定是被盯上了。刚刚你说的那个红衣女人,身份肯定不一般,还有那个屠杀各大宗门的魔物……这其中,应该是有些关联的。”

  玉无荒抿了下唇,又陷入沉默。

  他低头,兀自抱起玉守阶,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并拢两指抵住她的额头。淡淡清光从他指尖倾泄而出,注入阳白一穴中。

  林元枫在旁静静看着,忽然出声:“不止是关联而已。”

  玉无荒分了点精力看她:“什么意思?”

  “我是说,方才与玉道长搏斗的这个红衣女人,就是那个屠杀宗门的魔物。”

  林元枫状似无意地瞄了眼远处的鹿尾山,它隐在无边风雪里,朦胧的仿若幻境一场。

  “气息。二者残留的气息,是一样的。”

  玉无荒顿了顿,沉吟片刻,才略有深意道:“我记得古籍上有记载,三百多年前曾出过一个很是厉害的魔物,来去无踪,在人间作乱了整整十年。”

  说话间,他指尖清光源源不断。只是时间越往前推移一分,他的面色就越苍白一分。

  “而那十年,恰好也值人间战乱,各国烽火不断。有不少灵修想要抓住这个魔物,却连对方的模样都不曾见到过。”

  “后来,战火逐渐平息,这个魔物也不知下场如何,总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你的意思是,这个魔物现在又出现了,就是她做的这一切?”

  玉无荒轻咳一声:“暂时的猜想就是这样。”

  这回轮到林元枫静默不言。她舔了下后槽牙,思量许久,才斟酌着问:“那,玉道长身上的魔气,是否会与她有关呢?”

  “不好说。”

  林元枫无奈地笑了笑:“原本,来这是要找九玄方鼎的,没想到,情况变成了这样。”

  玉守阶身上的魔气来源不仅没找到原由,事情反而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再看玉无荒,他面色已是惨白如纸,看不见一点血色了。

  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收回手,只皱眉,目光沉沉地看着怀中依旧昏迷着的女人。

  林元枫轻声问:“还是醒不来吗?”

  对方不语,较着劲似的。她不禁叹了口气,想了想,道,“不如,去找明机道人试试看?”

  玉无荒敛眉,片晌,总算放下手,抽.出了腰间长剑。

  在施法行剑前,他又看了眼林元枫,意有所指地问:“你还要跟着她?”

  “当然。”林元枫汗颜,“难不成要把我单独留在这冰天雪地里冻死吗?”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觉得危险,不想再跟了,待离开这里后,你便自行离去吧,等她醒来,我会和她说的。”

  林元枫撇了撇嘴:“那可不行,我可是玉道长的爱犬。”

  玉无荒闻言笑笑,低声说了一句:“这倒是,从没见过有谁能被她带着身边这么久的。”

  言罢,又从怀中拿出他那枚深绿的玉坠放进手心。

  不多时,一阵刺目白光闪过,三人便一同离开了这片万里无垠的冰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