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被困在山林里的大军突破重围,与此同时北枭援军赶至,与之汇合, 一路直捣黄龙,攻占下数座夷国城池。

  此后一战中, 程丹以破竹之势,策马闯进夷国阵营, 并挥刀取下敌方一员大将首级。北枭士气得以大振, 自此如有神助, 大捷之音再未从北枭军中散去。

  然而就在夷国都城被攻破后的翌日,夷王之兄率领几个氏族部落意欲反击,步步逼近。程丹当即披甲应战,带着精锐部队赶赴。

  两方人马在一处名为凤凰古壁的地方交战, 战况异常激烈。

  不过五日, 便有消息传出, 此役北枭险胜, 但只有几个士兵活着回来。至于他们那被百姓视为天神一般的程大将军,却是与敌人一同死在了战场之上。

  而这一切, 都丝毫不差的落入了林元枫二人眼里。

  云深光重,凤凰古壁无边山麓裸.露,黄沙漫天, 如扑面的纱, 被炽阳染成浓稠的赭红色,与泼洒数里的鲜血相映,烈得晃眼。

  绵延迢迢的沙壁里, 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一起, 其中那些腰间缠着兽皮的, 正是负隅顽抗的氏族部落,各个生得高大异常,身长足有九尺之余。

  夷国虽还是野蛮之地,尚未开化,但因子民体型的差距,才成了北枭的劲敌。

  她们在飞扬的黄沙中,静静走到了程丹的尸体前。

  他半跪着,头颅低垂,僵硬的手死死握着那柄凛冽的大刀,似乎随时准备给眼前人一击,心口处却横穿着一支羽箭——这正是他死去的原因。

  按理说这样重要的位置会有盔甲护体,但他身上却只有一件普通的布衣,未缀半片鳞甲,着实古怪。

  但,其实她们看得分明。男人身上的盔甲在杀敌间不知为何骤然脱落,这才暴.露出了心口这么要紧的部位。

  冷不丁一声清脆锵鸣,林元枫听见动静后,有些迟钝地转头看向玉守阶。

  “要砍下他的手?”

  “嗯。”女人手执长剑,面容平淡,仿佛对方的死,她早有预料。

  林元枫轻叹一声,微微移开目光,望向了远处沟壑纵横的荒漠,只零星几丛苍翠的绿落在其间,空茫悲凉。

  ——嗤!

  余光一道冷光闪过,再转眸看去,玉守阶正握着那截血淋淋的生着红线的手臂,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它。

  见她久久不动,林元枫忍不住提醒:“他先前不是说过,还要斩下他的头颅带去鹿尾山埋葬的吗?”

  “不了。”玉守阶闻言眉眼微动,垂落的眸光间,总算多了点戚淡的怜悯,“将他的尸首葬在浦阳村吧。”

  林元枫蹙眉:“可……”

  “你不觉得,他其实还是更愿意回浦阳村的吗?”

  林元枫闻言默然,那密密麻麻的坟冢和数封早已泛黄了的寄予亡妻的书信,一下跃入脑中,心情随即变得沉甸甸的。

  片晌,还是点了点头:“嗯。”

  在玉守阶画缩地阵的间隙,她又看向了那具如远处群山般伟岸跪立的尸首。

  莫名的,她想起了那个在高台上目送大军离去的北枭君王。尤其,对方名讳里的那个字,与这位将军先前取的字一样。

  旦,明也。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一个身居殿堂,得享至高无上的权利,另一个如今却死在了战场上,唯有沧桑的黄沙遮面。

  只是,这样的王,这样从出生起就众星捧月的王,也会去嫉妒一个命运如此颠沛可怜的人吗?

  ***

  将程丹的尸体带去浦阳村安葬过后,二人便不再耽搁,又立阵动身前往纯阳之陵。

  虽从未去过此处,但也能猜到,这地方肯定很远。

  原先去往其他地方,入了缩地阵后明明只需一霎,即刻便能抵达。然而现下却明显感到用了许久。

  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元枫都觉得眼前黑暗挥之不去,而后颈上覆着的那只温凉的手,一直在似若有无地来回摩挲着,似是在安抚她的不安。

  终于,身子一轻,再睁眼,只觉头昏脑胀,险些摔倒。

  林元枫捂住额角,兀自缓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吐出一口浊气,抬眼打量四周。

  这儿是一处冰原,高大的冰山密布,天冷恻恻的,冻云缭绕,如压在松枝上的积雪,几欲掉落下来。

  四下无不青白冰冷,那伶仃生长在峡湾边的乌黑的杉枞,被雪紧紧包着,枝干虬结枯败,凝固住了一般,没有半点生气。

  站在这些仿若透明的惨白冰谷间,一下模糊了时间的边际,叫人有些晕头转向起来。

  玉守阶神色如常,取出那被一块帛布裹住的断肢,微微抬高手将它放在前方。

  不多时,它竟有了反应,五指颤动着,很快蜷起,露出食指指向了某处。

  “……”林元枫叹为观止,默默道,“是往这处走的意思吗?”

  “嗯。”

  “还真是……”她嘟哝着,不禁摸了摸鼻尖,也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只好抱着这样诡异的心态,和玉守阶一起顺着这只手指的方向往远处走去。

  冰天雪地里,连天都是白茫茫的,怆冽的寒风刮得厉害。回头望去,连她们留下的脚印都很快湮灭在雪地里。

  林元枫挑了下眉,想开口,同身侧的玉守阶说些什么,然而嘴一张,却有细细密密的雪沙窜进来。

  她不得不乖乖闭嘴,百无聊赖地盯着女人看,对方却始终情绪寡淡,平静的仿佛扣了张面具在脸上,眼睑偶尔低垂,半遮住漆黑的眼珠。

  有雪点落在那浓密的羽睫上,很快又被眨去。

  她们走得很慢。林元枫不出声,气氛便越发沉闷。

  不知走了多久,渐渐的,太阳落下,黑夜临至。没有光照,也就难以继续走下去。

  二人就近刨出一个低矮的雪洞,躲在里面过夜。

  玉守阶靠坐在洞门旁,抱着长剑,静静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夜色。

  林元枫走了这么久,只觉疲惫,也懒得和对方说话,坐在角落里片刻后,又觉得冷。

  心念一动,索性变回犬兽的形态,趴下来迷迷糊糊地睡去。

  外头雪虐风饕,自然是睡不好的。她双目紧闭,耳朵却支楞着,听着动静。

  突然,身上一重,柔软的身躯贴近。

  林元枫掀开眼皮的一条缝,偷偷瞄去——玉守阶正侧躺在她的皮毛里,头轻轻垂下,眉眼松散,这才显出点平时不常见的疲态来。

  她闭着眼,也不晓得睡着没有,但呼吸这么轻缓,就算睡不着,也应该在放松地歇息。

  林元枫想了想,尾巴一动,盖在了女人的腹上,将她整个人埋在自己毛茸茸的身体里。

  白日悄然降临,驱去黑夜。

  她们根据程丹断肢的指示,又走了整整一日。入了夜后,便再次就地挖出雪洞以作停留。

  如此反复,在雪原里徒步走了足有三日,终于,断肢收拢五指,不再指向任何一处。

  放眼眺去,远处赫然伫立着一座巍峨的高山。它与周围的山谷不同,竟是绿意遍野,林海浩瀚,没有沾染半点积雪,与天地格格不入。

  它无疑,就是鹿尾山了。

  林元枫总算松了口气,刚露出点笑意,玉守阶忽然转头看过来,淡声说了一句:“你留在这儿。”

  林元枫:“?”

  她皱起眉,很是不悦的:“为何?”

  “或许会有危险。”

  “最多就是程将军的族人在那儿,有什么危险的?”

  “那可不一定。”

  玉守阶用大拇指重重拭过腰间剑柄圆润的尾端,在上面留下了一抹模糊的湿痕,连那冷质的嗓音都有些飘忽不定起来。

  “此地我从未来过,按理说外人贸然进入,必定会被刁难一番。”

  林元枫轻哼:“玉道长是怕护不住我吗?”

  玉守阶却笑着摇了摇头,有点无奈地放缓声音:“不是护不住,而是,你的身份……”

  她意有所指,“万一,惊动到人家就不好了。”

  林元枫木着脸和她对视,片晌,只得悻悻地盘腿席地而坐,挥了挥手道:“我明白了,你去吧,我在这等着就是了。”

  玉守阶闻言则淡淡敛去笑意,嗯了一声后,蓦地横剑一振,但见流光晃出,围着林元枫旋绕的同时,一道银白的屏障随之竖起。

  林元枫见状不解:“做什么?”

  “以防有危险的东西接近。”

  林元枫不满地啧了一声,伸出手指戳了戳这屏障,猛不防被灼得指尖微疼。

  “嗳,玉道长。”她忍不住变了语调,古怪道,“我怎么也出不去?”

  “这个自然。”玉守阶幽幽道,“免得你乱跑。”

  “我乱……”

  话还没说完,她却是一收长剑,径自转身往那处山脉走去了。

  林元枫瞪着她逐渐隐在风雪里的清瘦背影,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好喊她回来,只能原地独自纳闷着。

  看来对方还是防着她的,也对,怎么说她也是邪魔嘛,还是不明来历的那种。

  毕竟玉守阶此番前来是为探寻自己身上的异样到底源自何处,总不能什么都叫旁人知了去。

  只是,她总觉得除此之外,对方还有意瞒着她什么。

  方才转身的瞬间,女人的眉眼竟显得甚是阴冷,像极了初见时在白沙地里斩杀那些魔物的样子,寒威逼人。

  不过,兴许是她看错了也不定。

  林元枫耸了耸肩,支起脑袋,懒散地盯着玉守阶离去的方向发呆。

  日影偏斜,雪似乎落得更猛烈了。幸而有这道屏障帮她阻去肆虐的狂风,否则她在这一动不动的,非得冻成冰雕不可。

  视野还算清晰,只是再不见玉守阶的踪影。

  ……也不知,那九玄方鼎她问到下落没有?如果是由程丹的那些族人保管,他们会同意将它给她吗?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却遽然听到一声巨响。

  如浪散开,凄啸尖锐的剑鸣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猛一瞬间,就只剩下那铮铮相撞的响声。

  林元枫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见那道一直本本分分罩着自己的屏障像是再也支撑不住,倏地迸裂开来。

  她脑仁也跟着一疼,缓了缓后,起身,面色有些凝重地望向远处那座林木颤动不止的山脉。

  情况不妙,一定是起冲突了。

  林元枫不禁舔了下干燥的唇,短暂的犹疑过后,还是迈开步子朝那处赶去。

  虽说玉守阶事前嘱咐过她要好好待在这,但,这可是女主,她的目标对象哎,她要是死了,自己还继续留在这个世界干嘛?

  这样想着,身形霍然一换,化为犬兽的模样狂奔在这雪原里,待走进鹿尾山山口后,才重新变回人形。

  所幸,空气中玉守阶的味道挥之不去,能叫她有条线索找下去。

  偌大的山林时不时震动几下,那再熟悉不过的剑鸣声也愈清晰。与之相伴的,血腥味却越发浓烈。

  林元枫谨慎地辨别着,觉察到这血腥味没有半点是属于玉守阶的后,不由得放下心来。

  但又觉得泄气,若她真和程丹的族人打起来了,那该如何是好?

  沿着茂密冷翠的丛林快步走了不知多久,忽而又有一道清肃的剑气极速扫荡而来,直叫周身粗壮挺拔的高树都跟着摧折倾落。

  林元枫躲闪不及,胸口被震得生疼,原本就郁闷的心不禁变得更郁闷了。

  这个角色是条狗就算了,怎么还老挨揍啊。就算是游戏,玩家最起码也得要点生命保障吧,不然体验该有多差!

  然而在遮挡视野的树木纷纷折落后,她随意一抬眼,却猛地愣住,连腹诽都管不上了,下意识厉声喊道:“玉守阶!”

  正提剑准备贯穿身下人喉咙的女人闻声,犹被施了什么咒似的,一下停滞住,瞬息,缓缓转头朝她看来,似是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林元枫却顾不得她这称得上危险的注视,只落下视线,紧紧盯着那个被她踩在脚下的女人。

  对方一身绯红衣袍,稠丽的仿若春中海棠,缕缕银发凌乱地散落在脑后,即使此刻狼狈不堪,也丝毫无损她那艳绝无双的容貌。

  似是感受到她的打量,绯衣女人也转过头来,朝她扯出了一个浅淡的,却虚弱的笑。

  林元枫却如遭雷击,顷刻间动弹不得,连喉头都是干涩的。

  就是这么电光石火的一瞬,绯衣女人抓住玉守阶出神的间隙,骤然脱离出她的掌控,化作一团红云,眨眼间便消失在了这片山林里。

  而玉守阶这才反应过来,冷冷地睨了眼红云消失的方向后,又侧过头来,看向站在远处的林元枫。

  她半边面上黑纹密布,整双眼瞳如被墨染,混沌奇诡,显然是和那晚一样,又入了魔。

  林元枫:“……”

  所以,她现在是该跑呢,还是该跑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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