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自那日后, 便离了乐都,去了别处。不过仍在北枭国境内。

  反正也只是为打发时间,故而此次远行, 玉守阶没有再用瞬行千里的缩地术。

  她们在离开乐都前,去了一处柜坊, 用身上带的一些金子换了些北枭国的钱币,再用这些钱币去马市买了辆马车回来。

  车子样式却甚是简陋, 厢身只用削长的竹子搭接而成, 疏密不齐, 前座垂下一道深蓝色的麻织帷裳,勉强能遮住车里的情景。

  就连那拉车的马,都是半死不活的模样,牙还是地包天。

  不过胜在价钱便宜, 林元枫也就不说什么了。

  至于那驾马的车夫, 林元枫原以为玉守阶会自觉承担这个角色, 结果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纸扎的人像, 往它身上贴了道符。

  手指轻轻一点,这纸扎人登时动了起来, 简直跟活人似的,拿起马鞭坐上了马车的前座。

  林元枫围着它打量片刻,从脑海里搜刮出了一个还算贴切的词:“这是……傀儡?”

  “嗯。”

  她忍不住戳了戳它, 笑道, “还以为摸起来和人一样,结果还是个纸像嘛,等下路上风大, 给吹跑了怎么办?”

  “有我定着, 不会吹跑的。”

  玉守阶说着, 径自来到马车边,握住伏轼一下踩上车辕,弯腰进了车厢里。

  那道厚重的帷裳被掀开一瞬,又很快落下,晃动间,只能隐隐窥见帘子后面那双绣着金线的靴子,初降的雪一般,纤尘不染。

  林元枫紧跟其后,车里窄得很,坐下后,肩挨着肩,几乎动弹不得。

  外头鞭子破空而响,马车随之慢慢往前转动。

  她百无聊赖地盯着那道遮挡视线的帘子,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只能用这种死物做傀儡吗?有没有什么别的活物也可以?”

  “比如?”玉守阶在她身侧淡淡道,“不是说了么,灵修的术法在凡人身上无效。”

  林元枫挑了下眉:“除了凡人,不还有其他灵修啊,邪祟之类的吗?”

  玉守阶转头看她一眼,黑沉沉的眼睛里似乎带了点探究的深意,默然许久,才点了下头:“嗯,有的。”

  她想了想,又说,“是有听说过一些走上歪路的邪道将同门炼成傀儡的,不过,这得对方心甘情愿才行。”

  “怎么个心甘情愿法?”

  “这道阵我虽听过,但具体如何,还没了解过。”玉守阶抬起手,屈指一弹,马车旋即被驱使得更快了,“此术并非正道,没有学的必要。”

  “是么。”林元枫微微咧开唇,状似惋惜地感叹了声,眼珠子一转,心不在焉地望向了某处。

  不知为何,一想到“傀儡”二字,她总觉得心口堵得慌,有种微妙的很不适的紧促感。

  仿佛有什么事亟待她完成,可自己费力想了半天,脑海里还是空空荡荡,想不起任何事情。

  还有她这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

  究竟是不慎撞到脑子遗忘的,还是被什么人刻意下了什么术法隐去了?

  若是后者,那的确值得深思了。

  林元枫不由得低叹,一开始还以为这么奇葩的设定会有什么反转,上了身才发现确实是条狗。

  然而现在,“这条狗”身上的疑云却是越堆越重,她潜意识里的猜测,也变得越发不祥起来。

  Kesi说过,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会依据剧情的走向恢复,只是究竟是何时,无从得知。

  或许,就在明日呢。

  谁也说不准。

  ……

  从乐都,一路往南走去。常有城门拦路,为省麻烦,玉守阶直接给马车加了道障眼法,待进城后,才不紧不慢地解除,让其很是自然地融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去。

  这北枭国看着无甚特别之处,既不富饶也不贫瘠,有见到行善好施的百姓,也遇见过怙势凌弱的恶霸。

  凡人与凡人之间的事,玉守阶是不大插手的,亦不为此停留。

  她只在某次路过一座偏远小镇时,听说那儿的河道里多了条吃人的大鱼后,驭使着马车停在了河岸边。

  那条长着芦苇丛的河流光看着就觉混浊不堪,上面飘满了镇民向道观求来的各种符纸。

  她特意停留了一日,拿来一根鱼竿坐在河边耐心等了大半日。

  直到日隐西山,暮色四合,鱼钩才倏地一沉,河里隐隐绰绰冒出个黑黢黢的鱼鳍。

  玉守阶蓦地抽剑一劈,但见狂风卷过水浪,波涛一瞬激起千顷,如同飞鸟张开的巨大翅膀一般。

  而她站在这纷纷扬扬似雨落下的水波前,衣袂翩跹不定,冷眼看着那条大鱼翻了白肚。

  在旁拢袖观望的林元枫见状不免汗颜,还真是多大的鱼都能钓啊!

  她低头,瞅着河里模样可怖的死鱼,半晌没动。

  玉守阶铛的一下收了剑,目光淡淡朝她看来:“不吃吗?”

  林元枫:“……”

  “你应该饿了很久了吧?”女人说着转身,朝马车的方向走去,话里竟带着点平和的笑意,“快些,还要赶路呢。”

  她们在河的下流等来的这条鱼,附近没什么人家,连渔火都没有,光线黯淡沉寂,但并不妨碍林元枫看清那条鱼的模样。

  它身上有浓重的黑气缭绕,一伸手,那团黑气便诡异地飘浮了过来,顺着她的指尖幽幽渗了进来。

  林元枫敛眉,眼看着大鱼身上所有的黑气被她一点点吸食殆尽,这才低低喟叹一声,转眸,不经意地看了眼身后马车上的玉守阶。

  女人掀着帘子,亦在静静注视着她。

  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眉眼松散的,应是有些愉悦的意味在里面。

  林元枫喉头一动,就听她微张了唇,哑声道:“不继续吃吗?”

  “……”林元枫抿了下唇。她知道女人是什么意思。

  既然是邪魔之躯,只吞食点魔气怎么够呢?那猩红森森的血肉,才是最让她感到食指大动的东西。

  至少,身体里的本能是这么告诉她的——她现在很饿。很饿很饿,几乎是饥肠辘辘。

  但她不动,就这么看着马车上的女人,幽绿的兽瞳泛着别样的光。

  玉守阶勾了下唇,挑眉,手指一松,帘子便落下,遮住了她的视线。

  林元枫低眸,看了看自己干净修长的手,转身,终于往浮在河里的那条死鱼走去。

  ……

  约莫一刻钟后,车帘又被粗鲁地掀起,窜进来一个湿漉漉的人影。

  林元枫浑身都湿透了,头发被帛带高高束起,淅淅沥沥地淌着水。

  她拿袖子随意擦了把脸,语气懒懒散散,透着显而易见的餍足:“玉道长。”

  玉守阶正闭着眼休养生息:“怎么?”

  “劳驾。”林元枫道。

  她便旋开眼皮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抬起手,在她额上画了道符。

  而后屈指一弹,瞬间,林元枫便觉身子一热,上下都开始冒起热气来,简直像进了一个蒸炉似的。

  不过片刻,无论是头发,还是那泡了水沉甸甸的衣袍,都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林元枫捏了捏自己的衣角,果然指尖没有留下半点水痕。

  看来跟着女主走福利还是挺多的,这简直就是一个人形烘干机啊。

  她忍不住笑了笑,瞥向玉守阶,后者似乎察觉到她想打趣什么,又闭上了眼,不再看她。

  马车重新向前驶动,在夜色的掩饰下静悄悄地离去。

  而那具被啃食得七零八落的鱼骨,也很快沉入水中,就连河面上浮动的大片血迹,都在晦暗的月色下渐渐散去,不留踪迹。

  ***

  她们这一路走来,算得上是风餐露宿。

  餐无所谓,就是宿,就算她们可以整夜不用休息,也得让“地包天”歇一会儿,免得把它给跑死了。

  故而入夜后,她们会停留一段时间,暂做歇息。

  通常都是停靠在荒野里满是荆草的石子路旁,马车太窄,根本躺不下。二人便来到荆草丛里,一人坐着慢条斯理地擦拭剑,另一人则双手枕着脑袋,没骨头似的躺在草地上。

  这种情况下,不聊点什么实在可惜。

  玉守阶可以沉住气闷闷坐一晚上,林元枫却做不到,总要问点什么。

  这样一连几日,她也从女人口中打听到了许多事情。

  例如,灵修的寿命其实也不长,资质一般的,则和寻常凡人没什么区别,而资质优越的,便能修得容颜常驻。

  但他们在百岁那年会遇见一个大劫,若能熬过,就还是原来模样,若熬不过,就会开始慢慢老去,不到两百岁便逝世了。

  而那些能熬过百岁大劫的,资质实乃上乘中的上乘,大多都修炼成仙,褪去肉身凡体,只余四质飘散在茫茫尘空中,直到受本门宗主问仙求助,魂识才附于该宗主的身体,重返人间。

  林元枫听着听着,不由得问了一句:“玉道长,你想成仙吗?”

  毕竟,她也只剩下三年左右的时间,就要迎来她的大劫了。

  玉守阶动作微顿,片刻,才淡淡道:“不想。”

  “为什么?”

  她半垂眼帘,声音在寥廓旷野下显得甚是清冽,如冬日里捉摸不透的寒雾。

  “因为,有想见的人。”

  林元枫闻言,冷不丁想起玉无荒,那个与玉守阶之间有着不明关系的男人。

  于是轻哼一声,又别有深意地问:“修仙之人,也会动情吗?”

  “所以此番修行不为成仙,只为斩妖除魔。”玉守阶只这么说。

  林元枫便含糊地笑了笑,道:“好吧。”

  这样的远行,虽然每日见到的景色不同,但时间久了,也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然感。

  她抽空,打开系统面板察看了下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的时间记录,居然,才过去了十八天而已。

  唔,大概是因为,一直跟着玉守阶到处奔走的缘故吧,她总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

  ……

  这夜还是歇在一条野路边,她们靠着一处矮坡,往远处眺望,那是一座极为繁华的城镇。

  即使是深夜,也还洋洋洒洒地点着数盏灯笼,人影晃动不止,好像在办什么盛大的庙会,总之热闹得很。

  林元枫盯着这灯火如流的景象,不知不觉中,竟盯得困了,连自己何时闭眼睡去都不知道。

  再睁眼,看看天色,估摸着还是深夜。

  身下的杂草扎得后背又痒又麻,她不免吁叹一声,坐起身来,正想和玉守阶说些什么,一转头,方才明明就在自己身旁打坐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林元枫蹙眉,环顾一圈四周,最终在右前方的不远处找到了对方。

  女人站在那,莫名其妙地握着那柄长剑,遥遥指向天上那轮拂空弦月,身影笔直孤傲的好似一尊玉雕,冷冰冰的,看不见一丝活气。

  因为她背对着自己,林元枫也琢磨不出对方是什么表情,做这种姿势又是为了什么。

  但这是玉守阶,即使她此刻的模样甚是古怪,林元枫竟也不觉得害怕。

  她淡定地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袍,朝她走去,边走边唤了她一声。

  玉守阶听见这声呼唤,总算有了反应,缓缓转过头来。

  林元枫:“……”

  她木着脸,下意识停了脚步。

  女人半张脸都布满了纵横蜿蜒的花纹,看着奇谲而妖异。那双偶尔会对她露出笑意的眼睛,此时却被墨水完全浸染了一般,阴恻恻的,没有半点眼白。

  而她手里紧紧握着的那柄长剑,此刻也是黑气环绕,只是剑身仍是那样明净澄亮,丝毫未被污浊侵袭一般,让人看着不由得生出点错觉。

  仿佛,这样的玉守阶手里拿着的剑,不该是如此清正的,它应该更为邪秽、更为凶煞,足够摧毁万物。

  二人静静对望少时,玉守阶眉眼一动,以剑指月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林元枫憋着一口气,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确保不是在做梦后,反应迅速地猫腰往旁边一闪。

  果然,下一瞬,一道裹挟着凛冽杀意的剑风猛地朝她刚刚待着的方向袭去!

  刹那间地动山摇,飞扬的泥沙遮蔽了视线。待尘烟散尽,那地方赫然多了条深不见底的沟堑。

  林元枫见状,不免心一沉。

  上一次见到对方流露出这样狠厉的杀意,还是在司幽鬼域的时候。

  她现在这是走火入魔,把自己当成猎物了吗?

  林元枫看了眼不远处弥漫着浓烈魔气的女人,在她挥剑向自己袭来另一击前,灵活地躲到了更远的地方。

  ——轰!

  沙石被剑风震开,霎时间化为齑粉。

  林元枫远远望着,只觉严峻。

  玉守阶的力量,显然不是她所能阻止的。所幸对方每落下一击前,都会短暂地停滞片刻,似是在发呆。

  抓到这样的空隙,她是有机会跑得更远的。

  但……要跑吗?跑了的话,玉守阶怎么办?

  可是不跑,她恐怕会就这么死在她手下。

  沉思间,忽然听见一声慌乱的马啸。

  林元枫顿时回神,忍不住攥起手,朝马车停靠的地方望去。

  不好!

  她们的马!!!

  远处,“地包天”明显受了惊,正惴惴不安地仰头嘶鸣着,若不是有缰绳栓着它,只怕早就跑了。

  而它凄厉的嘶鸣声,竟也吸引了玉守阶的注意。

  她转身,定定盯着它看了片刻。

  在她准备朝这匹无辜的马挥剑前,林元枫咬牙,知道再耽误不得,只好从隐蔽身形的大树后面出来。

  “玉守阶!”她沉声喊道。

  这声果然将女人的注意力吸引了回来,她如同方才一样,缓缓转过头来。

  二人目光相触的刹那,林元枫只觉头脑一空,整个人竟不受控制地单膝跪了下来。

  她想站起来,浑身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僵硬顿重,连眨眨眼皮的动作都做不到。

  而玉守阶则抬一抬腿,施施然往她这里走来。

  一步,两步……

  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黑瞳阴森森的,看不见一点活人的情绪。

  林元枫仰着头,直勾勾地和她对视。

  心里不知怎么的,很是悲凉。

  ——玉守阶,你要杀我吗?

  她看着她,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再试图挣扎。

  玉守阶微微抬起的手倏地一顿,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

  但很快,魔气重新侵染了她的思绪。她不再犹豫,复又举起长剑。

  在剑身即将落下的瞬间,林元枫突然感到腰身一紧,整个人随即被抱着往后远远一退。

  急遽后退的同时,缕缕飞扬的银发,和那绯红的、如同血染的衣角在她余光骤然闪过,鬼魅的仿若幻觉。

  此外,她还听到了一声清晰的、极为嘲讽的呵笑。

  这笑她似乎很熟悉,听见后,竟觉得无比安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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