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台上的烛火渐渐偃旗息鼓, 却没人进来续上。

  林元枫腰抵在桌边,斜着身子伸手扑动着这簇烛火,等了许久, 屋子里的另两个人才将话说开。

  “……玉道长原来是想去鹿尾山,我还以为, 你是因为我的身世,特意前来——”程丹轻咳一声, 紧绷的肩微松, “只可惜, 你们算是晚来一步了。”

  玉守阶蹙眉:“此话怎讲?”

  “那时我央求我的族人将我送回村子的时候,他们交给了我一根羽毛,说若是我哪天想回去,就可烧了它将莱莱鸟召来, 再带我回去。”

  他说着, 长长叹了口气, 原本苍白的面色在幽暝烛光下显得有些灰暗。

  “原本那根羽毛我一直贴身保管, 就连最近打仗都没有离身,可是, 就在前几日回都的路上,驻扎的营帐外突然刮起大风,我外出察看时, 羽毛竟凭空不见了。”

  玉守阶:“……”

  林元枫:“……”

  她们还能再倒霉点吗?!

  “说来, 当时我还在大风里瞅见个人影。”程丹略一沉吟,继续道,“似乎是个女人, 穿着件血红的袍子, 还生着一头白发, 我想,应该是什么妖怪将我这羽毛偷走了吧。”

  红衣银发?

  林元枫闻言不由一顿,眸光微微暗沉下来。

  玉守阶若有所思地睨她一眼,问:“除了这羽毛,就没有其他办法去了吗?”

  程丹默然,片刻,才沉声说:“其实,我还记得一些路,到了你们说的纯阳之陵后,鹿尾山在何处,我应该能辨得出来。”

  “那还烦请程将军……”

  然而玉守阶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

  “恐怕不能。”

  男人垂着眼,半边肩膀还缠着几圈帛布,渗着点殷红的血。

  “现下夷国只是暂退,恐不久过后就会卷土重来,我不能在这个时间离开北枭,望玉道长体谅。”

  玉守阶轻叹:“这样啊。”

  “若是——”他忽地又开口,斟酌道,“若是道长愿意等一等,待我取下夷国国君的头颅,让我北枭再无边境之乱,我便动身与你们一起前往。”

  玉守阶没说什么,倒是林元枫有些纠结地问出了口:“那这一等,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若是等个一年半载的,我们自己都可以将纯阳之陵走遍了。”

  程丹笑了笑,眉眼间的恹态随之散去不少,竖起手指道:“只消两个月就好。”

  她不由转头,和玉守阶目光交汇。

  “将军的意思是?”

  “这,恐怕就不便与二位道长细说了。”

  林元枫看他神情,了然。

  看来,对方是在下一盘大棋,势必要将这夷国收入国土之中了。

  可是这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

  她拿不准,忍不住又瞥向玉守阶。后者看着却有点心不在焉的,似乎是在出神,也不见她表个态。

  林元枫汗颜,不动声色地走近,扯了下她的袍袖。

  “玉道长。”

  不同于程丹的谨肃,这个称谓她喊得含含糊糊,尾音微扬,逗趣似的不正经,“要不要等?”

  玉守阶看了眼自己的袖子,挑了下眉,而后看向程丹,颔首道:“那,我们就等两个月吧。”

  将要离去前,那豆烛火怏怏地晃动两下,最终还是熄灭了。

  林元枫在骤然临至的黑暗里,突然想起什么,含笑问了一句:“将军,您这名字,是改过了吗?”

  程丹顿了顿,才淡淡道:“是。我本名‘程旦’,但因与国君冲撞了名讳,便将‘旦’改为了‘丹’。”

  林元枫“哦”了一声,莫名想起了那夜在王宫书房里看到的一切。

  ——这位北枭国的国君,又会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

  ……

  离了将军府,夜幕沉寂,唯有天上一河星子闪烁不定,似一只只窥探人间的眼。

  林元枫双手交叉,懒懒散散地抱着后脑勺,嘀咕:“两个月呢,这两个月我们要去哪里打发时间?”

  “如果你喜欢,便在北枭国境内逛逛吧。”

  林元枫眼珠子一滑,看她:“玉道长没有别的事要做?”

  “除了寻九玄方鼎一事,暂时没有。”玉守阶摩挲着剑柄,语气是一贯的平缓,“怎么?你有什么想做的?”

  林元枫笑一笑,不语,算是默认了她的决定。

  她们并不准备马上离开乐都,只打算住个客栈多留几日,再留意留意程丹的动向。

  这日又享完那名盛四方的满堂露,二人在城中大道上慢慢走着。

  虽才打了胜仗,都城里四处巡查的官兵仍有许多,她们不得不低调行事,尽量用着障眼法隐去身形。

  林元枫酒喝得多,劲头也上来了。她带着几分醉意,不住松着袍领,偶尔低头闻闻袖口,总疑心那上面洒了酒。

  玉守阶却目视前方,不怎么看她,似是在沉思。

  她不做声的时候,多半是在想什么事,林元枫猜不出,也懒得猜,只自顾自地折腾着。

  走着走着,没留神,直接被迎面来的路人撞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去。

  玉守阶总算有了点反应,猛地伸手拽住她胳膊,见她站稳了才放下手,淡叹道:“仔细着点,他们现在看不见我们。”

  林元枫回头看去,方才那经过的路人果真捂住肩头,一脸活见鬼的模样。

  她嘿嘿一笑,掸了掸衣袖:“今儿天色不错,再去趟将军府如何?”

  “你有事要问?”

  “只是好奇这北枭国与夷国之间的事罢了,玉道长,你不好奇吗?”

  自那夜后,她也好这么正儿八经地唤她了。

  “不好奇。”玉守阶没什么情绪地说,“万物有序,各司其职。人间的事灵修管不到,除非是与邪魔有关,否则贸然出手干涉,将会深受其陷,无法挣脱,乃至走上另一条路。”

  “什么路?”

  她静默一瞬,才沉沉开口:“不归之路,下场会很惨。”

  “你见过有谁走上这条路吗?”

  玉守阶道:“还没有,只听过几个诸如此类的故事,不过因为年代久远,内容都很模糊,没有讲的必要。”

  “哦。”林元枫低头,继续仔细嗅着自己袖子上的酒气,皱了皱鼻子,“只是明明都在这人间了,却不能干涉,真是奇怪。”

  “灵对应魔,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要来除去那些邪祟的。”玉守阶低沉着嗓音道,“这样的道理,你以后就懂了,而且——”

  “而且什么?”

  她微微一笑,有点无奈的样子,“灵修的术法,直接用在凡人身上是无效的。”

  林元枫“唔”了一声,明显不是很相信。

  玉守阶边走,边斜眼看她片刻,冷不丁伸出食指,隔空在她额心处点了点。

  林元枫只觉额心一烫,整个人轰的一声,突然间开始浑身发热,如汹涌浪潮迎面扑来,几乎叫她招架不住。

  不过很快,这阵热浪便瞬间散去,连半点余韵都没给她留下。

  她不禁抹了把额上沁出的汗,颇为纳闷地看向玉守阶:“你这是……”

  后者淡笑着,忽而抬起手,与方才同样的动作,隔空在一个从她身侧擦肩而过的人额上点了点。

  林元枫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盯着这路人看了许久,直盯得他渐渐隐入人群中,都不见他流露出丝毫不适。

  “……”她沉默半晌,终于妥协,“好吧,原是天道如此。”

  话是说不要干涉人间,但她们还是往将军府的方向去了。

  那地不似城都别处街坊热闹,可以说清静得很,即使日头正盛,也鲜少见有行人车马路过。

  二人自府邸的偏门方向慢慢转过来,行至一半,却见高墙外站着个头蒙巾帛的汉子,他一身粗布麻衣,还挑着个担子,乍一看十分不起眼。

  明明没扣门,那偏门却自己开了,出来个小厮,笑着从那担子里取出了一碗梅菜扣肉,又付了些铜钱给汉子。

  两人没说什么话,做完这买卖,就各自离去了。

  林元枫定定站在原处,胳膊肘一拐,杵了下同样定定站着的玉守阶。

  “看见了么?”

  “嗯。”

  方才小厮取扣肉的时候,分明还往担子里扔了张字条。

  “你说,这汉子是什么人?夷国的细作?”

  玉守阶却笑笑,示意道:“跟上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谁料这一跟,竟跟出了个惊天大秘密。

  那汉子最终的落脚处并不是什么神神秘秘的破烂宅邸,而是都城的命脉所在——王宫。

  他显然是轻车熟路,很快寻了一处偏门进去,还有侍卫特意前来接应。

  二人停了脚步,不由得相视一眼。

  对方要去见谁,已经显而易见了。

  短暂的沉默后,她们悄无声息地跟上,潜入,没过多久,便跟着汉子见到了那所谓的北枭国国君。

  北枭国国姓为秦,想起程丹先前所言,这国君的名讳,应为秦旦。

  出乎意料的,对方看着甚是年轻,还是少年面孔,不过十七.八岁,才及弱冠之年的模样。

  他不是程丹,没有那么稀奇古怪的血统。看着多少岁,应该就是多少岁。

  她们给了这少年君王一点面子,没直接贴人家边上偷听,而是躲在了宫殿外的窗下,凭借耳力静静听着里头的说话声。

  越听,却越是骇然,乃至于愤懑。

  林元枫哑然许久,才冷嗤一声,嘲道:“这国君还真可以,夷国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就不怕寒了程将军手底下士兵的心吗?”

  玉守阶则凉凉应道:“或许,夷国的话术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林元枫越想越不安,忍不住直起身:“总得和程丹说说吧,要是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自己的国君害死了,那……”

  她停在这,有点犹豫地问,“这样,算是干涉吗?”

  玉守阶:“算是一点吧。”

  林元枫便笑起来:“你这样说,那就不算是了。”

  ……

  从王宫到将军府,二人直接用了缩地阵,眨眼间周身场景便遽然一换。

  她们站在将军主卧的侧窗前,静静看着里面坐在床榻上阅览信件的男人。

  ——笃,笃,笃。

  三声敲打窗户的动静顿时让程丹抬起头来。

  循声望去,却见前几日来过的两位道长正准备翻窗进来。

  玉守阶身手利落,一个撑手便迅速翻过,稳稳落在了地上,行动间衣不染尘。

  林元枫倒还是懒洋洋的,见程丹看过来,原本是打算从窗槛上跳下去的,想了想,还是懒得跳,直接坐那上面了。

  二人衣袍一黑一白,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眼前,不像是那些仙气飘飘的灵修,倒像是两位从阴司间奉令前来索命的鬼无常。

  “白无常”见了他,温声道:“程将军,我们此次前来,是有些事想告诉你的——”

  “你那国君想要杀你!”

  “黑无常”自觉接过话茬,一条腿弯起,姿态是闲适的,神情却很鄙夷。

  “夷国派来的人叫他把你的头颅奉上,即刻便派王女前来和亲,再不犯北枭国土。你上次遇见的刺杀,也是他动的手。”

  程丹:“……”

  默然许久,他竟放下手中信件,淡漠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林元枫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不免挑眉:“你知道?难不成是你们合谋的,还是你早有预料?”

  “王上想要杀我,我知道。”程丹说。

  他面上没有一丝身为臣子的悲哀,只有力不从心的疲惫,“他还没登基的时候,我就做了将军。他的父王想杀我,他现在也想杀我。只是那又如何?我不能因为这样,就置北枭国的百姓于不顾。”

  玉守阶轻叹:“你就不怕届时上了战场,他们联手在背后捅你一刀?”

  “若真如此,也是我的宿命。”程丹苦笑了下,将信件对折,放在了枕下。

  林元枫听见这句话,忍不住啧了一声。

  这退敌无数的大将军,竟也是块呆木头。

  “不过,还请二位道长放心。”程丹又允诺道,“既然你们愿意等,那程某不会叫你们白等一趟的。到时风波平息,我会再次辞官,带你们前往鹿尾山。”

  林元枫却觉头疼,扶额,刚想说些什么,玉守阶忽而看她一眼,心平气和地开了口。

  “既然将军这样说,那我们就不过多劳心了。”她礼数周全地朝对方做了个揖,“只是眼下北枭内忧外患,还望将军珍重。”

  程丹默了默,似是有些黯然。

  他面容还是正值壮年的模样,那双眼睛却如沉沉死水般,显得甚是灰暗苍老。

  过了一瞬,他才抬手,淡笑着还礼:“多谢道长关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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