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第二次见面就已经是春天。那是初春时节,寒冰方融,草甸上虽已经有了几分绿意,却依然春寒料峭,寒意逼人。

  柏长风实在是无聊,于是带着人出门春猎,骑一匹漂亮的高头大马,挎一支弓,背一壶箭,牵着猎犬,肩膀上停着苍鹰,懒懒散散驱马溜达,将帝都那群纨绔的懒散样学了个十成十。

  “大人,”穿一身轻甲,一直警惕着的阿宁突然出声,“前面有十多个骑手。”

  “哦?”柏长风懒懒散散抬起眼皮,来了这兴趣——马是奢侈品,骏马更是,这年头出行动辄数十骑的多半也是豪门旺户,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家,要是相熟倒是能一起打猎。

  待人走近了,她的目光就愈发玩味起来。

  哟,差点忘了,山贼也养的起马。

  为首的闻人歌骑的是匹小矮马,她本就没有柏长风高,现在更是得仰头,语气有些无奈,“伯爵大人,真巧啊。”

  “不叫小伯爵了?”柏长风手指轻抚苍鹰的硬羽,语气懒散,夹了夹马肚,越走越近。

  身后几个忠心耿耿的山贼瞬间长刀出鞘,警惕地看着柏长风,极有素养的慢慢围成一个半圆,反包围了上来。

  “停,收刀,干什么呢,”闻人歌一个头比两个大,及时制止了他们的行动,又哭丧着脸看着柏长风,“您又是在干什么呢?”

  柏长风依然不回答,估算着距离,依然在慢悠悠驱马靠近闻人歌。过一会,估摸着差不多了,骤然舒展手臂,轻而易举地将人从小矮马上一提溜,面对自己放在了马鞍上。

  “我*!”骤然腾空而起的闻人歌吓得爆出一句粗口,又赶紧再次抬手阻止一脸决绝准备冲上来的山贼属下们,磨磨牙,“小伯爵是又要把我虏走了?”

  “嗯,可以吗?”柏长风怀中虚抱着她,扯了扯缰绳,似笑非笑地问。

  “不可以,有正事。”闻人歌认真道。

  “你们的正事难道不就是造反?”柏长风挑眉。

  “那是总目标,”闻人歌认认真真纠正她,“为了达成这个总目标,要做很多前期准备工作的。”

  柏长风想了想,因为找到了玩具而心情极为愉悦的她轻而易举地放过了某个俘虏,“那就不虏走你了,不过陪我一会可以吧。”

  闻人歌听得一身鸡皮疙瘩,轻咳一声,“你得先说是陪您干什么呀?”

  柏长风也没想好,思索一会,用力一夹马肚,马儿顿时狂奔起来。

  “阿宁,照顾好客人。”她扔下一句话,扔下懵逼的一群山贼,扔下可怜的阿宁,径直带着闻人歌跑了。

  闻人歌马术本就不精,尤拉西斯为此特意给她挑了一匹矮小温顺的小母马,可她平时也就会骑着它溜达溜达,哪里会倒着骑,又哪里像这样飞奔过?

  她吓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也顾及不了其他的了,死死抱住了柏长风的腰,用她的肩膀堵住眼睛,最后的理智控制着不要丢脸的尖叫出来——虽然她不怕死,但死在马蹄下也实在是太逊了些吧。

  胖了些。

  马上颠簸,柏长风不可避免的偶尔碰到了怀中人纤细的腰肢,简单感受一下,就知道蔫儿吧唧的豆芽菜总算壮硕了点,至少胳膊上有点肉了。

  看来尤拉西斯还是会养人的,只是手还是凉,大概是那次留下来的后遗症。

  她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慢慢收紧了胳膊,心脏也越跳越快。

  当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将人抱在了怀里。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怔了怔,下意识一扯缰绳。

  马儿长吁一声停下。眼前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漂亮湖泊,被惊扰的飞鸟从水面略过,在湖面略起一圈圈的涟漪。

  她微微吐出一口浊气,松开人,“下马。”

  闻人歌颤颤巍巍低头看一眼,依然紧抱着她的腰,哆哆嗦嗦,“……下不去。”

  柏长风失笑,单手抱着她跳了下来。

  闻人歌双脚落地,瞬间松开了她,默默往旁边蹭了几步,拉开些距离,清了清嗓子,“所以,伯爵大人,怎么带我来这儿了?”

  “不知道这是哪儿,”柏长风随口道,伸手摸了摸马儿,“它往这边跑的。”

  闻人歌沉默一会,又抬头,“那您还找得到回去的路吗?”

  “应该吧,”柏长风心情极为愉悦,模棱两可的回答着,可再一看闻人歌骤然严肃起来的表情和微蹙的眉,心中一咯噔,赶紧指了指天上早被放飞在空中盘旋的苍鹰和远处跑来的猎犬,“没事,它们肯定找得到。”

  闻人歌这才放下心来,低头看一眼跑到柏长风脚边的猎犬。

  黑色缎面犬,养得膘肥体壮,毛发油光水滑,和她主人一般严肃,警惕提防地盯着自己。

  闻人歌试着伸出手,口中发出“嘬嘬嘬”的声音。

  猎犬屹然不动。

  “去。”柏长风轻声道。

  对闻人歌视若无睹的猎犬不情不愿的起身,将自己脑袋放在了闻人歌手掌下。

  只是再严肃的狗又怎么能抵挡得住现代人一整套连贯的撸狗手法?很快那只猎犬就被闻人歌撸得耳朵尖尖都翘了起来,尾巴欢快地摇来摇去。

  “坐。”闻人歌喜欢这种毛绒绒的东西,笑着下指令。

  猎犬扯了扯耳朵,一脸茫然,一动不动。

  闻人歌顿时有些尴尬,好在柏长风走了过来,递过一小袋风干鸡肉条,“它和你装傻呢。”

  于是闻人歌捏起一根鸡肉条,在狗鼻子面前晃了晃,再次下指令,“坐。”

  那大屁股啪一下落在地上,坐姿标准,眼神渴望。

  “它什么都会,坐,卧,跑,随行,扑击都可以。”柏长风表情中有些许得意和骄傲。

  “真的啊,这么聪明?”闻人歌眼睛一亮,摸摸狗头,“握手!”

  猎犬愣住了,柏长风也愣住了。

  闻人歌疑惑抬头,“不是说什么都会吗?”

  柏长风战术性沉默。

  “山上的狗都会,你不能不会啊,”闻人歌又发出指令,“握手。”

  这次她直接牵着狗腿抬起来,晃了晃,再放下,算是教学,又趁热打铁,再一次发出指令,“握手。”

  猎犬茫然抬起前爪。

  “真聪明。”闻人歌笑笑,大声夸赞,将鸡肉条递了过去。

  柏长风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还好这只狗聪明。

  “下一个训练,”闻人歌兴致勃勃,或者说,她得努力表现得兴致勃勃找点事干才不会让两人的相处显得那么尴尬,“装死!”

  柏长风呆住,而猎犬可怜巴巴看着她。

  她默默后退了些,一副并不打算掺和的模样。

  就这样,柏长风静静站在一旁,看闻人歌自得其乐地教会了自己精干宝贝的猎犬如何握手装死转圈和咬尾巴。

  直到闻人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还能教点什么了,才不情不愿抬头看向猎犬主人,轻咳一声,“咳,伯爵大人,您带着猎犬和猎鹰出门是要……?”

  “很显然,打猎。”柏长风轻声回答。

  “……您这么闲的,完全没正事的吗?”闻人歌忍不住吐槽。

  柏长风却抿了抿唇。

  显然,她这个领主是真的很闲。

  “你们呢,”她只能反问,“你们又在做什么正事?”

  “要春耕了,我们在你地盘上招的几个新兵家里长辈年纪大了,就想回去帮忙,我就带他们来了,顺便探亲,”闻人歌托着下巴,懒懒散散,“还带了个魔法师,打算做些农学研究。”

  柏长风怔了怔。

  她知道闻人歌口中的“正事”一定不会像普通山贼一样是打家劫舍那回事,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事儿。

  “要不要一起?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而这个“不务正业”的山贼发出了邀请。

  柏长风抿抿唇,想了想。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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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宁心惊胆战提防了一路身旁全副武装不苟言笑的精锐山贼,却在看到他们解甲放刀直奔家中见过父母喝了口茶就拎着锄头直奔地里后,心情复杂地放松下来。

  而不远处,自家大人正在慢悠悠陪着山贼头子走在田埂上,苍鹰已经被放回家了,但猎犬还带着,此时撒欢似的在田里窜来窜去。

  “小伯爵来过这种地方吗?”闻人歌笑着问。

  “算来过吧,”柏长风将弓和箭都放在了马上,轻声道,“小时候在皇都看过,春天的时候皇帝要亲自去皇田播撒种子,祈求一年风调雨顺。”

  “哈,也算。”闻人歌失笑,点点头。

  “我其实不明白,”柏长风犹豫了一会,轻声道,“你们为什么要造反?他们家里看着过得不错。”

  “是啊,皇帝是仁慈的,”闻人歌轻声感慨,声音中有些许讥讽,“一代又一代的皇帝看起来真不错,奴隶制免除了,徭役也免除了,遭了灾会减免税赋,还动不动大赦天下,这简直就是太平盛世,根本就没有造反的理由嘛。”

  “除了穷人的孩子不能读书只能种地,除了贵族家的家仆和奴隶没什么两样任打任骂,除了每年那么多黑市被偷偷‘处理’给血族的平民,除了被魔力魔晶和神明固化的阶级,”闻人歌顿了顿,“除了这些,这个世界还不错。”

  她扭头看向柏长风,见后者眸中有迷茫之意,笑了笑,知道她自小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思想,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在很小的时候,老师教我的第1篇 文章 有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另一个时空中不断回响的声音终究在这里也引起了共鸣,眸中的迷茫被惊雷劈散了,一个念头不可抑制的从柏长风头脑中冒了出来。

  平民亦可以成为贵族,不以血脉贵贱,而以贡献高低。

  第一个反应是——凭什么?

  第二个反应是——凭什么不呢?

  或许因为平民也没有什么贡献。

  可他们没钱习武,更没钱学习魔法,更不能读书做官,所以他们没有贡献,而就算做出了什么突破,也要么被贵族强占,要么被漠视。

  可他们没钱习武,没钱学习魔法,没法读书做官,这些是理所应当的么?

  “没人能阻止任何人对拥有更美好生活的追求,”闻人歌轻声道,“更别提在光鲜亮丽太平盛世下存在的那些阴暗勾当了。”

  “皇都中的那些大人物也看到了这些,他们甚至比我更明白,因为就是他们和他们的先祖将这精致的枷锁套在普通人身上的,”她凝视着农忙的人群,“小伯爵,你的先祖也是如此。”

  “好了!”柏长风骤然开口打断。

  “好了,不说了,”闻人歌从善如流,笑眯眯,“我去看看我们山寨的小魔法师,哦对了,她是自学成才的哟,你要来看看嘛?”

  当柏长风反应过来后,闻人歌已经走远了——她站在一个比她更瘦更小的女孩身旁,女孩有些急,而她在温声安慰。

  她吐出一口浊气,走过去,那女孩看见她过来了,有些局促,却并不胆怯,对照着小本子上粗糙的示意图,小声和闻人歌说着,“……我,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柏长风低头一看,怔了怔。

  那个魔法阵极为复杂,却又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魔法,从语法和用词来看并没有任何攻击防御的能力,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大概是这里,”不过她倒是很快看出了问题,指了指角落的一处,“这里的语法有问题,缺了主语,魔力流通不畅。”

  “还真是!”女孩定睛看了会,激动得叫嚷起来,执笔快速修改了几句后,瘦弱的手臂挥动。

  一个碧绿的小型阵法骤然出现在几人脚下,没入泥土。

  “这有什么用?”柏长风有些好奇——她还是没看懂那些过于“温驯”一点也不魔法的用语的意思。

  “固氮增肥,花一两年的时间,能让贫瘠的土地重新变得肥沃,”闻人歌撑着膝盖站起身,得意笑笑,“很厉害吧。”

  柏长风一怔。

  这一点也不魔法——魔法师高贵就高贵在恐怖的破坏力和刻画防御主城的魔法阵的能力,所以对魔法的钻研也都是追求更猛烈的破坏力为主。

  研究农学的魔法师,还叫魔法师么?

  “能自创新的魔法,你很有天赋,你应该去学习,”她没想明白,但认真道,“魔法师要学的东西很多,自学没法学好的。”

  “我去过,”女孩干脆道,“闻人姐姐和尤拉西斯姐姐想办法帮我搞定了身份和学费,我去上了半年课,觉得没有我想学的,就回来了。”

  “你想学什么?”柏长风怔怔道。

  “农学,”女孩的清澈的大眼睛注视着她,“我的梦想是如果有一天,农耕只需要在固定时间由魔法师大面积施展几个魔法就可以做到丰收,爸爸妈妈他们就不用那么累了。”

  柏长风一下就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对,她无奈轻笑道,“爸爸妈妈不用种地了,那他们去干嘛呢?又怎么养活自己?”

  “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来养活自己。”女孩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柏长风又是一愣,突然扭头,看向闻人歌。

  这样的言论,大概不是一个小女孩能想出来的。

  “上一次是我不对,不应该那样算计你,”闻人歌笑得温柔又诚恳,朝她伸出手,“但如果你想,不,如果你有任何问题,都欢迎来山上找我。”

  柏长风鬼使神差,下意识伸手。

  那手很凉,她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得缩了回来。她怔了一会,毫不犹豫扭头,翻身上马,大吼一声,“黑豹!”

  和村里大黄狗玩成一团的猎犬顿时宛若利剑般窜了回来,经过闻人歌时脚步稍顿,却又很快追上了那匹跑远了的大马。

  “闻人姐姐,她是被吓跑了吗?”女孩困惑地看着柏长风的狼狈的背影。

  “或许吧,”闻人歌轻声道,“她还小,还有站在我们这边的可能。”

  “可是她看上去比你大耶。”

  闻人歌气一短,磨磨牙,狠狠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她又凝视着柏长风的背影,轻叹一句。

  “……下一次见面,希望不会太久。”

  ……

  柏长风倒的确没有让她等太久,或者说,几乎没有等。

  两个月后,一行人返程的路上,柏长风骑着马,眼下有乌青,在她们曾相遇过的地方静立。

  两人对视,沉默不语,而柏长风率先做出了反应,下马,不轻不重揣了一脚身旁的猎犬。

  大黑狗委屈得嘤嘤嘤,不情不愿地跑到了闻人歌的小矮马旁边。

  “这是?”闻人歌诧异。

  “我明天出门打猎,猎犬不慎在山中走丢,”柏长风面无表情,“我一路往山里找,觉得狗可能跑到你们山寨去了,于是好言好语上门交涉,可以吗?”

  闻人歌:“……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