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拉西斯到来时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普通到以至于她的到来显得有些那么突然而猝不及防了。

  彼时闻人歌还睡得正香,睡梦中隐约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翻了个身,半梦半醒间咕哝两句,却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笑声,突然莫名惊醒,拧身回头,迷迷糊糊睁眼看,就看见一双激动中带些促狭的漂亮蓝色眸子。

  闻人歌想了一会,抬手,指向门外。

  “滚出去。”

  尤拉西斯笑的大声,但乖乖滚蛋了。

  闻人歌盯着这人带几分风尘仆仆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吐出一口浊气,无奈捂脸。

  她知道尤拉西斯大概是喜欢自己的,但无奈这人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藏不住话,对待感情却扭捏的很,绝不开口,以至于自己都找不到理由拒绝。

  可要是尤拉西斯不开口自己就先拒绝,就显得过于伤人和自以为是了。她倒还挺喜欢这个异世界的朋友,也不想伤了友谊。

  “……唉。”她闷着嗓子,叹口气。

  “叹什么气?”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闻人歌一惊,抬头,这才注意到房间角落里的一抹灿烂金色。

  该死,这么大一个人自己刚才怎么没看见?

  “没什么,”她胡乱摇摇头,又瞪她,“你走路怎么没声?”

  柏长风莫名其妙的看她一眼,“是你睡得死,没听见。”

  闻人歌这才意识到——尤拉西斯不可能自己摸进她房间,是柏长风带她进来的。

  “您还挺守约,”她看着柏长风的目光都和善许多,眼睛又笑得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像只开心的小狐狸,“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柏长风唇角扬起一些,却并没有回答。

  “好了,你也出去。”闻人歌缩在被子里,脸一扳。

  柏长风耸耸肩,将床榻旁叠着的衣服放在她身旁,也乖乖出去了。关上门,回头,就看见那个桀骜不驯得像是野狼一般的山贼头目站在自己身后,碧蓝的眼眸冷漠而带几分审视的盯着自己。

  “多谢伯爵大人这些天照顾她了。”尤拉西斯语气生硬,但道谢听起来还是真诚的。

  柏长风依然不回答,只是自顾自说着,“你比我想象中要年轻一些。”

  二十出头确实比两人都要大一些的尤拉西斯脸一黑,“什么意思。”

  “我以为是那种三四十的老家伙才能当上头领,”柏长风并没有给她怼回来的机会,直接换了话题,“不要想着带走她,她是俘虏,是山贼,我不可能放她回去。”

  “啧。”尤拉西斯眯起眼睛,浑身肌肉慢慢绷紧。

  “我劝你不要出手,首先,你不一定能打过我,”柏长风的话语依然尖锐刻薄,“其次,你可以问问本人的意愿,她自己也不想走。”

  气势汹汹的狼王的脊梁慢慢耷拉下去了。尤拉西斯愣了一会,有些失落,但不多,喃喃自语,“她不想走啊……”

  “尤拉西斯,”门骤然一开,闻人歌探头招手,“进来进来。”

  尤拉西斯眼睛一亮,侧身挤过柏长风,乐呵呵进了屋。柏长风默默转身,也想跟着进去。

  一根豆芽菜挡住了她。闻人歌面上笑得很温柔,说的话却不怎么中听,“伯爵大人,我们山匪头子聊天,您就别听了吧。”

  “我先是留你一条命,然后让尤拉西斯进伯爵府,最后还放你们见面,已经是数次违规了,作为回报,我要知道你们在谋划什么。”柏长风淡淡道。

  闻人歌想了想,竟然真的给她让出了一条道,慷慨道,“那你进来吧,不懂就问,别闷着。”

  柏长风还以为自己要费一番口舌,更是做好了被拒之门外后翻屋顶听墙角的打算,没想到闻人歌这么轻易就允许了,委实是怔了怔。

  “进不进来?”闻人歌望着愣住的人,无奈道。

  “进。”柏长风定了定神,迈步进屋。

  闻人歌在火炉旁的躺椅上缩成一团,抬头看眼分别坐在了长桌对角线的两人,哭笑不得。也不管柏长风了,懒懒抬下巴示意尤拉西斯,正色问道,“大家情况怎么样?”

  “都很不错,”尤拉西斯看了眼柏长风,收回目光,认真点头,“你化整为零的策略是有用的,放弃山寨后大家往深山里撤,那群官兵占下了山寨后试着往深山里打了几次,丢下十几具尸体后果然不继续打了。”

  说着,她撇撇唇,“那群家伙现在正占着我们的山寨天天开庆功宴呢,估计还自大的以为是他们太强大直接把我们吓跑了呢,现在大家想着要不要反攻,估计能一网打尽。”

  “千万不要,”闻人歌眉心一蹙,指尖敲了敲桌子,“我们硬碰硬不是守不住山寨,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撤出去吗?”

  尤拉西斯憋屈地低下头,抿紧唇,“……示弱。”

  “对啊,我们这次剿灭了官兵,下次来的就是人数更多装备更好的官兵,一次又一次的消耗战,何必呢?”闻人歌认真道,“还不如让他们忽视我们,闷头发育,壮大自身。”

  她一拍尤拉西斯的肩膀,“别浪。”

  尤拉西斯装模作样的龇牙咧嘴一下,又苦兮兮看着闻人歌,“现在是……大家都很担心你。”

  她顿了顿,垂下脑袋,像一只遭了委屈的大狗,“大家伙现在都在怪我,不该让你做出那样危险的举动。”

  闻人歌闻言,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嗨,官兵来的太突然,要是没有一个足够份量的人吸引他们追过来,你们怎么能安全撤离嘛。”

  “那个人应该是我不是你,”尤拉西斯硬邦邦道,随后叹气,“他们是这么说的,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我拗不过你。”

  “总之,”她又看了眼柏长风,轻声道,“你没事就好。”

  “我能有什么事,好得很。”闻人歌摆摆手。

  一直在一旁安安静静听的柏长风总算勉强明白了这两个山匪头子交流的内容和真实的“剿匪”情况——她们在示敌以弱,所谓“剿匪大获成功”是她们故意的;尤拉西斯也不是被几路大军撵到了这边,而是顺着水流和小挂坠的定位主动找过来的打算接人回家的。

  那所谓的“收留尤拉西斯”也是假的了,因为根本不需要。再联想到并不坚定的阻拦和尤拉西斯毫无任何保留当做自己并不存在一般的“汇报”,这女人的真实算计便呼之欲出了。

  在被自己捡到的那一刻,她就开始用极为有限的条件布局了。

  或者说,难道跳水诱敌也是其中一环?

  “她说得对,你不该作为那个诱敌的诱饵,”意识到了自己遭到了欺骗和算计的小伯爵面无表情,甚至还有心思评价闻人歌的行为,“你好像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在很多时候都不惜压上它作为赌注。”

  她缓缓起身,站定在闻人歌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纯粹的黑眸,手掌骤然如鹰爪般探出,用力钳住了闻人歌的下巴。

  “嘶。”闻人歌吃痛,却又被强行抬起头,脖颈间传来一阵阵撕裂的痛意。

  “你在干什么!”尤拉西斯勃然大怒,一拳已经准备挥出,却被闻人歌勉强抬手示意打断。

  “你们不是普通的山匪,你们是要造反,”柏长风轻声道,“故意让我听见这些,是在试探我?试探我对帝国是否忠心?还是……试图拉我下水?”

  她像是打量一件稀奇玩物一般左右打量闻人歌,指尖缓缓用力,几乎要将这瓷娃娃的骨头捏碎了,“我刚才说了,你似乎很不惜命,不惜拿它作为赌注,比如诱敌,比如现在。”

  “你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了你?”

  闻人歌唇角泛起一丝艰难的笑容。

  “我不笃定啊,我不知道你会做出什么选择。”

  柏长风静静看着她,猛地收回手。

  “疯子。”

  一个玩命的赌徒。

  “当你的筹码是白捡来的时候,你也不会介意□□的,”闻人歌心疼地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脸,轻笑道,“所以,现在,小伯爵,你在被架在火上烤啊。”

  “你当然可以举报我们,让大军来抓走我们,但你无法解释你为什么收留了我这么久却不上报的动机,”她捧着脸,笑眯眯,“今上是疑心极重的人,他今年已经数次剥夺地方贵族的爵位和土地了,你如果被发现做出了这样的勾当,你的爵位和土地,乃至性命。还保得住吗?”

  “而如果不举报我们,唔……小伯爵,你做的事更危险了呢,窝藏罪犯什么的。”

  闻人歌宛若一只漂亮的狐狸,笑得魅惑。

  这话里其实有漏洞,比如皇帝不一定能找到证据,但她觉得吓唬吓唬小孩子应该够用了。

  “是不是很生气,觉得自己被算计了?”她还在继续用言语刺激这位小伯爵,“就像是农夫与蛇,东坡先生与狼,吕洞宾与狗,郝建与老太太?”

  柏长风不懂这几个词的意思,但猜也猜了个大概。

  “卢俊义与梁山泊。”她骤然开口。

  闻人歌一怔,随后有些讶异的点点头。

  都是被绑上梁山。

  柏长风静静看着她,攥紧了拳。

  她觉得自己的血液在沸腾,就像是幼时,自己一个人拎着长刀,面对一只凶恶的魔兽一样。

  那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看似自己被架在了火上,但一定是有解的,她甚至已经想到了那个解,只是有些不舍得。

  “你走吧。”

  沉默了很久,她终究说出了口。

  “尤拉西斯,带她走,”第二次她说的很快,回头,凝视那条头狼,“我会在你们离开十分钟后举报你们的行踪,被抓到是你们的事,我会销毁她曾经在这存在的一切证据,就算你们说了什么也不会波及到我。”

  尤拉西斯显然脑子没跟上两人的思路,迟疑地看了眼闻人歌。

  柏长风却不管,再次走到闻人歌面前,伸手捏住她的脸,俯身。

  她离得太近了,呼吸都喷吐在那白皙如瓷的肌肤上,激起一层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记住,闻人歌,”她低声道,“你欠我一条命。”

  ……

  “这次亏大了。”闻人歌与尤拉西斯共乘一骑,带十几兵,策马奔腾。前者沉默好久,骤然长叹口气。

  “怎么说?”

  “不管她怎么想的,她毕竟救了我,而我没算计到她,一来一去理亏德也亏,一下就欠了两三个人情,”闻人歌长吁短叹,“老天保佑,再别让我见到这个小伯爵了。”

  ……

  而另一边,柏长风静静坐在闻人歌曾住的屋子里,过了许久,肩膀骤然一跨。

  刚才挥斥方遒的小伯爵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忿忿不平的孩子。

  “骗子,”她用力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气急败坏的嘟囔,“我讨厌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