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嘉良……离上次见面,过了一百年了。”

  秦唯西沮丧而颓废的坐着,双手垂落在身前,轻声道。

  每多想起一次,她就会多遗忘一点,下一次回忆也就更加艰难。

  于是两次见面,中间竟然隔了一百年。

  一百年,足以让一个普通的人类从呱呱坠地到垂垂老矣,让一个普通的人类政权从辉煌盛世到心余力绌。

  可面前的人类仿佛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定格。

  “这一百年我都待在人类这边……哈,我没想起你的时候,想过无数次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但每次想动身离开的时候,又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留下来了。”

  年轻女人怔了怔,随后低沉地感慨了一声,“这么久了,一百年啊,我完全没有印象。”

  面对秦唯西投来的疑惑眼神,她耸耸肩,“我还在恢复期,如果你的愿望没有强烈到能唤醒我的话,我就会一直沉睡在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虚无中,啧,强烈的愿望……听起来怎么像是个阿拉丁神灯的故事。”

  “什么阿拉丁神灯?”

  “不,没什么,开玩笑的。”

  她跳下桌子,微笑俯身,握住了秦唯西的手,轻轻捏了捏,玩笑般的发问,“年轻的蝙蝠啊,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将我唤醒?”

  “这里要没了,”秦唯西并没有被她夸张的语气逗笑,神色依然低落,“柏嘉良,研究这里的专项小组即将撤销,你的家要没了。”

  年轻女人的笑容凝在了唇角,过了会,她抬头,环视一圈已经陈旧的家具和摆设,语气中带着些怀念和依恋,“虽然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还真有点舍不得。”

  于她而言,和秦唯西一起将这里一点点填满装修好,好像就是一两个月前的事儿。

  而现在,美好的回忆似乎就要消散了。

  “和我讲讲,”她拉着秦唯西,已经坐在了返修过好几次但依然保持着从前款式的沙发上,温声道,“他们为什么要推平这里?”

  在秦唯西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她听懂了一个俗套到极点的故事——经济发展,城区扩张,资本圈地,土地兼并,原本靠近教院的研究员宿舍已经是寸土寸金的地段,早就被人盯上了,计划要拆迁改造成一个金融中心——要不是因为这栋楼里有个【黄金】亲自通过审批的研究小组,早在几年前就要被推平了。

  “他们绕过【黄金】去调查了那个研究小组,发现这百年来并没有任何成果问世而研究却仍在持续,由于压根不可能拿出任何成绩,研究小组的研究员也由一开始安全部的精干专员变成了现在大多是在吃空饷的废物,除了有我挂名小组副组长之外,没有任何能阻碍他们,”秦唯西叹了口气,“所以他们直接向更高的长老院弹劾【黄金】,罪名是与外族勾结。”

  “他们成功了?”柏嘉良满脸不可思议,“这么荒谬的弹劾,【黄金】没有反抗吗?”

  秦唯西望着眼前压根没有变化,仿佛不老的魂灵的人类,唇角泛起一丝苦笑,吐出了令人难过的绝望词句。

  “柏嘉良,【黄金】已经老了,而她年轻时候镇压住的东西,早就重新成长为了一个庞然大物,甚至比之前更强大。不信的话,你可以去外面看看,”她低声道,“你当年为护城河对岸的人努力争取的分毫喘息余地,已经重新被剥夺了,甚至他们将护城河挖的更深,内城的城墙也砌得更高。”

  “那些人,现在和奴隶也只有一个称呼的区别罢了。”

  柏嘉良闻言,垂下了眸,轻叹口气。

  尽管早就预料到,尽管已经许多次从历史书上看到【黄金】的结局,亲身经历这个历史的片段时,她也依然会难过。

  当年不完全的变革制造的社会学怪物,终究是在百年后开始大啖起了这个灿烂辉煌国度的血肉了。

  “所以,”秦唯西抬眸,略有些期冀地望着她,“你能做些什么吗?”

  “我?”柏嘉良思索了会,微微摇头,“我最好不要改变历史。”

  秦唯西眸中的点点期冀慢慢消失了。

  “好吧,我努力拖了几年,现在也算是拖无可拖,”她苦笑着摇摇头,“我一个血族公爵总管人类的事,还是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秦唯西为了一个臆想中的朋友妨碍温莎公国执行公务,影响经济发展和市容市貌】啧,一顶顶大帽子扣上来,真是……对我不会有什么影响,真不会,但的确很讨厌。”

  柏嘉良轻笑一声,伸手,轻轻捏了捏秦唯西的手。

  “嗯?”秦唯西歪头看她。

  “我只是说,我最好不要改变历史,”柏嘉良唇角泛起一丝狡黠的笑意,“但我可没说这一段已经是我知道的历史了。”

  她低声嘟囔一句,“《秦唯西传》还没写呢,我的房子怎么能没了?”

  秦唯西惊喜地望着她,但眸间还是染上了丝丝疑惑。

  什么《秦唯西传》?

  “唔,让我想想该怎么拯救我们的家,”柏嘉良语气轻快活泼,牵着秦唯西就蹦蹦跳跳往书桌旁边带,“你说研究小组没有成果?我上次交给【黄金】的论文她没看吗?”

  “上次?哦,你说一百年前那次,”秦唯西面色古怪,“【黄金】她……好像不认为那玩意有什么价值。”

  柏嘉良唇角抽了抽,随后开始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山猪吃不了细糠啊!那可是我认认真真总结的,如果看不上至少把手稿还回来啊!”

  她气呼呼抓起笔,思索了会,又合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在记忆里翻找什么东西。

  “得抄点,呸,搞点耳目一新又能让普通人一听就明白其珍贵意义的技术出来,啧,最好难度不要很高,得让那群饿狼能赶快变现,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知道了,先来一个移动终端!”

  秦唯西迷惑,“那是什么东西?”

  “其实没什么技术壁垒,毕竟利用魔晶来进行远距离信息收发和声音传递都是温莎公国现成的技术,只是现在的人还不需要那么频繁的信息传递,唯一的技术壁垒是怎样将其轻量化便携化生产,”柏嘉良开始奋笔疾书,“但!只要稍微有点思考的能力,他们应该都能发现其中蕴含的巨大潜力!你帮我将这份设计申请专利,然后告诉那些人,只要他们不将这栋房子推平,他们就能永久使用这份设计,反之,他们将支付巨额的专利费!由你来收取!我不信他们敢赖账!”

  秦唯西听的云里雾里,又伸头过去看那份在柏嘉良嘴中“神之又神”的设计,看出其重大意义后,她恍然大悟,眨巴眨巴眼睛,又问,“你说……【只要他们稍微有点思考的能力?】”

  柏嘉良点点头。

  “他们真的有么?”

  柏嘉良点点头,随后笔一顿,神色中浮起一丝迟疑。

  “他们会有吧?”她扭头望着秦唯西,竟有些拿捏不定。

  秦唯西想要让她安心,于是点点头,“会有的。”

  她又很快补充,“在他们状态好的时候。”

  柏嘉良叹口气,于是先将那份未完工的稿纸丢到了一边,头疼地捧住了自己的脑袋,碎碎念,“还得再简单再直接一点么?可是还能怎么直接?”

  秦唯西却又将那份稿纸拿了回来,仔细打量着那张画了一半的图,思索一会,忍不住赞叹起来,“这个能量驱动阵印还挺有意思的,魔晶的能量利用效率应该能直接翻倍了。”

  柏嘉良瞬间支棱起来了,嘴里嚷嚷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魔晶的十种高效利用方式!”

  秦唯西这次赞许地点了点头。

  作为海伦大陆上与各族货币挂钩的魔晶,如何完全挖掘出其中的每一分能量,一直是各系魔法师头疼的难题和各族研究的重点,别说十个能稳定提高魔晶利用效率的方法了,哪怕是两三个能偶尔提高利用效率的玄学小方法,也绝对称得上是一笔大礼。

  “我还能写出很多,但你得放几个留几个,”柏嘉良扭头看她,眼睛亮亮的,“对了,我还记得几个未来发现的巨型魔晶矿脉的位置,储量加起来足够现在使用千年以上!”

  秦唯西一惊。

  比起前者,这个消息足以让整个世界陷入疯狂!

  “好好保管,”柏嘉良最后将厚厚一摞手稿全部交到了她手中,冲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这可是发家致富的秘籍了。”

  秦唯西心情复杂地将这份能将整个世界搅动的手稿收好,又望了眼桌上那份完成了一半的移动终端半成品,想了想,将其拿过来,摞在了最顶上。

  最后,年轻蝙蝠闷闷不乐地将人类搂进了自己怀中,下巴枕着她的肩膀,一声不吭。

  “我们还有一小会时间,”柏嘉良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道,“要不要去睡一会?”

  “不,不要,”秦唯西语气坚定,“每次都是睡着后你消失了,我想试试,这次能不能记住你。”

  她清亮的黑眸中闪过一丝低落和伤感,“柏嘉良,我已经越来越难想起你了。”

  她有一种预感,她最多还能想起来两次,或者一次。

  装满糖果的罐子已经见底了。

  柏嘉良望着这只向自己暴露脆弱的秦唯西,心脏狠狠抽动了一下,于是轻轻反抱住她。

  “好。”县诸赋

  ……

  秦唯西一直没睡着,而柏嘉良也一直乖窝在她怀中,两人听着彼此的心跳,嗅着彼此纠缠的香味,交换着彼此肌肤的温度。弦逐福

  秦唯西心中甚至升起一丝侥幸的错觉——会不会柏嘉良这次不会离开?

  直到朝阳升起,温柔缱绻的阳光轻柔地照在了柏嘉良身上,她的肌肤白皙得接近透明,近乎能看见轻轻跳动的青色血管。

  不,“肌肤接近透明”,那不是一个比喻句。

  秦唯西怔愕地望着怀中艰难呼吸面色苍白的年轻女人——她显然很难受,而且已经坚持了很久了,但依然一声不吭。

  “柏嘉良。”她低声唤着人类的名字。

  “嗯,在呢。”柏嘉良冲她吃力地笑笑。

  “还好吗?”秦唯西将她整个人拢进自己怀中,笨拙而急促地将能看到的一切东西裹在她身上,仿佛试图将心爱玩具藏起来的猫咪。

  “嘶,不是很好,”柏嘉良实话实说,但语气依然轻快活泼,“整个世界都在排斥我,想要把我赶出去,想象一下你在和一座大山掰手腕,你还得掰赢。”

  秦唯西垂下了眸子。

  “你还能坚持多久?”

  “没事儿,我很强的,应该还能坚持好一会呢。”柏嘉良笑笑,从毛毯里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脑袋。

  下一瞬,湿润潮湿的吻落在了她的指尖,随后是她的额头,鬓角。

  那双臂弯更收拢些了,头顶传来秦唯西带着哽咽的喟叹,“柏嘉良,我不留你了,你走吧。”

  柏嘉良手指弯了弯,轻轻滑过她湿润的脸颊。

  “我怎么没发现你其实这么爱哭?”

  怀中人低叹一句,在阳光中逐渐变淡。

  最后,那些层层叠叠的毛毯骤然落下。

  仿佛那里从没有人存在过。闲注副

  秦唯西怔怔望着那堆毛毯,努力将柏嘉良的脸深深刻在脑海中。

  只是在她又一次呼吸和眨眼过后,她迟疑地伸手,碰了碰那堆尚有余温的毛毯,又摸了摸自己眼角的湿润。

  最后,她看到了桌上放着的那一摞整整齐齐的手稿,才终于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又一次。”

  年轻蝙蝠捂住了眼睛,倒在了沙发上,在空无一人的公寓内安静的哽咽。

  阳光透过窗纱,在她的肩膀上跳跃。

  “下次,让我记住你,好么?”

  ……

  “公爵,您来了?”头发已经花白的【黄金】在办公室里安静地打着盹儿,直到一位血族推门而入。

  她抬头,冲来人笑笑,声音沙哑而腐朽,但思路还算清晰,“我看了您提交到教院的报告,委实说,震惊了很多人,他们不敢相信获得这些的代价只需要保留那栋房子。话说回来,这真的是那位【石猴】拿出来的东西么?”

  “更震惊的东西我还没拿出来,至于代价……我认为那个房子远比那些东西重要,想必那位神秘的【石猴】也是这么认为的。”秦唯西坐在了她对面,凝视着衰败老朽的朋友。

  作为大魔导师,世界顶尖战力,即便在接近死亡的尽头,她也能通过魔法让自己回到青春的样貌。

  只是【黄金】不太愿意。

  “人就得坦然接受死亡,因为它迟早得来。”

  彼时的【黄金】是这么说的。

  “嗯,好吧,【石猴】,神秘的【石猴】,”【黄金】轻笑着,摩挲着手中的纸页,“如果她和我是一个年代的人,那么她现在也应该老了,如果她不是大魔导师的话,她可能已经老的走不动路了。”

  秦唯西面不改色,却回忆起了纸张上遒劲有力的字迹。

  “你觉得她会是大魔导师或者武圣吗?”【黄金】挑眉。

  “不知道,”秦唯西耸耸肩,过了会,又微微摇头,“大概率不是吧,如果是那种实力,当年申请项目的时候会写在申请表上。”

  “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又把【石猴】曾经提交的论文找了出来,”【黄金】微笑地晃了晃手中的纸页,“《时间旅行中出现的时间悖论分类简析及基本解决方法》。”

  “时间旅行者……”秦唯西自然地吐出了这个词,愣了愣,又忍不住问,“世界上真的会有掌握了时间权柄的人类么?”

  “你怎么知道她就是人类?”【黄金】又一次挑眉。

  “额,当年的申请档案上不是写了种族么,我还以为我们都知道呢。”

  【黄金】定定看了她一会,浑浊衰老的眼眸中骤然闪过一丝锋芒。

  “大家都是类人族,”她轻声道,“像龙族和血族,变成人形之后几乎和人类没有差别。”

  “如果她不是人类的话,她根本不需要时间旅行也能活到现在,”秦唯西毫不客气地反驳,“那我们的讨论还有什么意义?”

  “也是,”【黄金】松弛地笑笑,摇摇头,“我只是一直在想,如果真的有时间旅行者的话……能在时间中来去自如,这是何等的伟力,又是何等的强大。”

  “那她一直在我们这个时代停留驻足,是为了什么呢?”

  秦唯西怔了怔,脑海里突兀地就飘出了一段记不得在哪里发生的对话。

  好像是一个人类和波琳娜的。

  【“特别好奇一点的是……您从未来来这儿是要做什么呢?”波琳娜问。

  “……为了救一个人。”

  “一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最善良,也最不应该死的人。”】

  她被那段对话中的悲伤感染了,良久,才低声开口。

  “可能是为了挽回什么遗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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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柏嘉良再次苏醒的时候,眼前终于不是熟悉的小屋了。

  而是一整片蔓延的黑潮。

  她怔了怔,艰难地从松软的黑土上爬了起来,几乎是在瞬间就察觉到了来自世界规则的排斥。

  “是因为在黑潮中醒来的么?这次发现的格外快。”她嘀咕一声,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寻找起了召唤自己的那个人。

  很快,她就发现了一具倒在血泊中的躯体。

  只是不是秦唯西的。

  “波琳娜……”她站在那只面上毛发已经全部发白的大狼面前,微微垂下了眸,蹲下,轻轻摸了摸大狼已经变得粗粝的毛发。

  大狼的躯体还是柔软温暖的,大概还有一口气。

  “呼,呵,”疲倦衰老的声音传来,大狼挣扎地睁开了蔚蓝色的眼眸,迟疑地望着面前陌生的人类,“你是谁?”

  “你的朋友……算了,别在这个时候给你添加新的疑问了,我是秦唯西的朋友。”

  “秦唯西的朋友?”大狼闻言,仿佛瞬间回光返照,爪尖死死勾住了柏嘉良的衣角,“去,去救她!”

  柏嘉良早已明白了这是什么事件。

  秦唯西亲自交到博物馆的那个刻着波琳娜家族姓氏的项圈,亲自撰写的讲解词。

  【在黑潮中,秦唯西做出了误判,让整只侦察小队陷入了十死无生的险境。波琳娜亲自带着另一只小队冲进了黑潮,将身受重伤的公爵大人救了回来,但她自己,却永远留在了黑潮里。】

  她摸摸大狼的头顶,想要努力一次,哪怕稍微改变一点呢?

  于是她轻声道,“我可以先救你。”

  “不,不要,”波琳娜艰难地摇摇头,“你也快不行了,对不对?你整个人都在发白。”

  “去救秦唯西吧,”她洒脱笑笑,“我这个年纪在兽境中已经算得上寿终正寝了,而她,秦唯西,这个不知道为什么老不死的家伙,还有更多的未来。”

  “然后,告诉她,她是对的,”她的声音愈发虚弱,“我们这座孤城被围困在黑潮,失去联系,死守只会让所有人都死在那里,必须要突围找援军,才能找到一线生机。她的决定不是误判,不是冒进。”

  “然后,告诉她,”波琳娜的喘息声更重了,话语也断断续续,“和我一起突围的还有一只小队,他们成功了,我刚才看见了信号枪,大家都得救了。”

  “告诉她,谢谢她。”

  柏嘉良愣在原地。

  这和她在博物馆听到的故事不一样。

  “我……”她迟疑了一会,随后就被骤然暴起的大狼吓了一跳。

  “一定把话带到,求你了,”大狼甚至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神色哀求,“我了解那只死倔的蝙蝠,她一定会把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的,我不想这样。”

  “我不想她愧疚一辈子;不想她悲伤又孤零零的一个人喝酒;也不想听她喝醉了之后不停念叨着我的名字……”

  柏嘉良垂下了眸。

  “那太烦人了。”大狼笑了笑,吐出最后一句话,轰然倒地。

  波琳娜死了,这次是彻底的死了。

  柏嘉良蹲下,轻轻抚过她睁着的狼眸,将其合上。

  “我会把话带到的,她记不记得就不知道了,”她低声道,又看了眼自己已经变得透明的胳膊,“借你一点血,我应该能走的更远一点。”

  她将波琳娜的血涂遍了全身——或许这样能稍微缓解一下世界规则对自己的排斥。

  当然了,或许也没有。

  柏嘉良站在大狼的尸体前,踉跄了一下,抬头,望着被黑潮笼罩,几乎已经不可见的天空。

  “你知道我是在做什么吗?”她骤然发问,语气犀利。

  “你知道我是要去救谁吗?”

  “你仔细感应一下,我和黑潮里的那家伙的确是一体,但我们不同!”她低沉咆哮着,“我是人类,我认定了我是人类,我是你养育的孩子!我甚至在拯救你!”

  “如果你,稍微有那么一点点人性,那么一点点仁慈,那么一点点变通,和那么一点点宽容,”她连珠炮一般地说着,又顿住,长叹口气,“那就让我去救她。”

  当然了,这段话并没有任何回应。

  但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柏嘉良的确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路好走了许多。

  秦唯西就在波琳娜尸体不远处,狼狈的年轻蝙蝠浑身沾满了血污,倒在地上,面色苍白,昏迷不醒。

  “笨蛋蝙蝠。”柏嘉良轻骂一句,蹲下,温柔地将倒地的秦唯西抱起来。

  “救救我……”秦唯西口中溢出呢喃呓语,“柏嘉良,求求你,救我。”

  柏嘉良叹出一口气。

  尽管猜到了,但她还是有些不忍心。

  那个走廊中的未来回响,就是现在执拗的秦唯西。

  她那强烈的愿望,能将自己召唤前来,甚至能穿越时空,抵达过去寻求帮助。

  “柏嘉良,我的臆想朋友,”秦唯西眼睫微动,睁开了眼,怔怔望着眼前面上涂满了血的人类,“你真的存在吗?”

  “求求你,如果你不是幻境的话,救我,”她挣扎了一下,口中吐出了柏嘉良未曾听见的后半句,“我要去找,去找波琳娜,我要去救她。”

  柏嘉良深吸口气,将秦唯西背起,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小跑。

  “去找,波琳娜。”秦唯西勉强呢喃着。

  “波琳娜已经死了,”柏嘉良冷静地回答,“我刚从那边过来。”

  出乎她的意料,背上的人没了半分声息。

  柏嘉良茫然扭头。

  秦唯西又一次晕过去了,眼角还有几滴浊泪。

  ……

  “我是怎么回来的。”秦唯西望着身上斑斑点点的血污,冷脸问身旁的血族军官。

  “我们也不知道,”血族军官有些紧张,“您就,就突然出现营地里了,晕着的。”

  秦唯西用力咬紧了唇,将手臂放在鼻间,努力嗅着那些血液的味道。

  “波琳娜,”她的声音骤然嘶哑起来,“波琳娜的味道。”

  她身上沾染的血有波琳娜的味道。

  “是她救我回来的,她在哪儿?!”年轻蝙蝠掀起帘子,无视了烈日,往外冲去。

  “公爵大人!”血族军官叫住了她,面色迟疑,“我们,我们也找到了伊万诺娃将军的尸体,离您……有一段距离,应当不是她。”现猪敷

  秦唯西好半天没说话,面色冷的可怕。

  “……尸体?”

  “是。”

  秦唯西攥紧了拳头,良久,吐出口浊气。

  “就是她,是她救的我。”

  “啊?可是,公爵大人……”

  “我说了就是她!”虽然冷脸但向来温和秦唯西骤然冲着他咆哮!随后,快步走到了军营里公用的水龙头前,开关旋到最大,将脑袋塞进了水龙头底下。

  冰凉的冷水滑过面庞,其中混杂着些滚烫的热泪。

  “如果,不是你,”良久,她抬头,将自己湿淋淋的发丝梳到背后,望着镜子里眼睛通红的自己,“那是谁?”

  愣了好半天后,她鼻尖骤然动了动,扭头。

  水池旁,有一滴血,或者说,血渍。

  她蹲下,手指抹过,放在鼻尖嗅了嗅。

  波琳娜的血,但有股特殊的香味。

  “是谁,”她狼狈地捂住了自己的脸,痛苦地低声哽咽,“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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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嘉良已经离开了——将秦唯西带到军营后,她就在角落的水龙头下简单洗了洗,随后离开了。

  时间不多,她想再做些事。

  她顺着逃难的人群,通过一个又一个传送阵,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温莎公国首都,想要去找【黄金】,或者是【黄金】的墓也行。

  只可惜,墓也没找到。

  “你问【黄金】?那位初代贤者么?”一位混在逃难人群中,看着似乎受过良好教育的老奶奶面上露出了忿忿不平的神色,“她很好,很好,现在的人都不知道当初生活在【黄金】统治的年代有多幸福,虽然我也没经历过……但我听我奶奶说过。”

  “那是个宛若黄金的时代。”

  “那她的……墓呢?”柏嘉良轻声问。

  “被人掘了,”老奶奶叹一口长气,“我听说她阻碍了很多人发财,所以死后还不得安宁,被拉出来鞭尸定罪。”

  “那可是大魔导师啊。”

  “哦对了,你如果想去瞻仰一下她的话,可以去城区中央看看,后来的贤者给她平反了,立了雕塑,就在那里。”

  柏嘉良道过谢之后,快步循着老奶奶指的方向,找到了那座雕塑。

  “一点也不像。”她仰头,望着那威严沉静肃穆的雕像,扯了扯唇角。

  她印象里,【黄金】一直是笑着的,或狡黠,或礼貌,或平静,有时还有一丝无可奈何。

  “感谢你,朋友,”她轻轻拍了拍那座雕像的底部,低声道,“感谢你来过。”

  她背靠着雕塑坐下了,愣愣望着眼前混乱嘈杂的人群。

  她记得,上一次黑潮来临的时候,混乱绝对没有波及到温莎公国首都。

  她心中泛起一丝伤感。

  或许这就是道别吧——人总是在与朋友道别,与自己熟知的物与事道别,甚至作为一个时间旅者,她要与一个个时代道别。

  难怪后来的秦唯西不愿意再记住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那种淡淡的伤感不算沉重,但宛若附骨之疽,怎么也驱散不了,总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

  只是她不知道。

  这一天,秦唯西失去了她最好的朋友。

  这一天,秦唯西也终于彻底遗忘了她的那位“臆想”朋友。

  从这一天开始,理论上,她应该再也见不到生活在温莎公国的这位意气风发又爱黏着她的年轻蝙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