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唯西发现,自己近来总是会无缘无故地绕到奇怪的地方,在那里没有理由的停留驻足。

  比如现在。

  她愣愣站在中央广场之上,面朝着不远处雄壮的温莎公国教院高塔,竟突然间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身旁人潮汹涌,那些陌生而嘈杂的脸像是流水一般奔流不绝,灿烂的阳光落在肌肤上,带来持续不断的隐约刺痛感。

  她茫然四顾,一个个认真辨别那些或闷头行走或和同伴说说笑笑的人类,就仿佛会有一个从其中跳出来,一下蹦到自己眼前,灿烂笑着抓住自己的手,大喊一声,“秦唯西,抓到你了!”

  那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忍不住想着。

  或许得有一头金发,在太阳下蹦跳时发丝飞扬,像是跳跃的金子。又或许要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神秘而温和,深邃又不失灵动,像是醇厚的旧酒……

  秦唯西忍不住想要笑起来,可唇角刚扬起了些,又颓然落下。

  她能描摹出关于那人的很多细节,比如那人应该喜欢吃吃喝喝,喜欢大口嚼肉大口喝酒,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喜欢玫瑰花,喜欢在阳光底下蹦蹦跳跳踩自己的影子玩儿……她甚至能想象到那人的背影,漂亮,纤细而不失力量,白衬衫的袖子卷起来,露出一截肌肉线条漂亮的小臂。

  可她偏偏想不起那人长什么样子,仿佛那是一张空白的脸。

  想到这里,秦唯西又难过起来,眼角都垂了下来,像是可怜的猫崽儿。

  大概是她在这里站了太久又哭又笑的,引来了不少人注目,有两个穿着厚重制服的巡警往这边过来了,客气地对她说,“女士,请出示一下有效证件。”

  秦唯西也不生气,顺手就掏出了代表血族贵族身份的徽章 和一张【黄金】亲手写的小卡片,其上大意是【这个人可以去任何地方不要拦着让她过去再告诉我一声】——是上次自己放空后乱走走到教院某个比较机密的研究院结果被当成间谍逮起来后【黄金】给她的。

  “大人好,冒犯了。”见到【黄金】的手书,警惕着的巡警顿时变得惶恐而惴惴不安起来,礼貌交还她的东西,又要连连道歉。

  秦唯西阻止了他们,耳朵一动,听见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她扭头,看见一个面貌普通行动利索的中年男人快步朝自己走了过来。

  “公爵大人,”那个中年男人叫住了秦唯西,小跑两步,客气地自我介绍,“我是安全部的负责人,贤者大人有事想要找您商讨。”

  “好,”秦唯西收敛心神,点点头,又有些迟疑地望着男人,“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抱歉,我记性不是很好。”

  男人一怔,摇摇头,“公爵大人,我平日里都是直接向贤者大人汇报工作,您应该是不会见过我的。”

  “或许吧。”秦唯西不置可否,跟上了男人的脚步,默默体会着心中那突然泛起的熟悉感。

  真是奇怪。

  如果只是自己忘记了也算正常,但这个人类也说此前他们从未见过。

  那心中的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

  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思绪又涌了上来,秦唯西干脆一边跟着男人的脚步,一边将大脑放空,任由思绪无所顾忌的漫游。

  直到中年男人为她推开门,秦唯西抬眸,望着在办公桌后起身的【黄金】,习惯性地点头示意。

  “我上次来就想问了,”她扭头看了眼办公室的门,语气熟稔,“你什么时候换的门,怎么换成桃木了,还有十字架?防着我呢?”

  “可能是什么时候门坏了吧,”【黄金】也像是老友一般与她聊着天,又抬手示意她坐下,随口聊着,“波琳娜他们已经回兽境了,我还以为你也会回去。”

  “不了,兽境没意思,”秦唯西像是来过很多次一般自然落座,没等身边侍从奉上茶就自己将杯子端了过来,吹了吹飘着的茶叶,懒散回应,“我可能会在这边长住一段。”

  “您想待多久待多久,只要你们血族王族没意见就行,”【黄金】耸耸肩,表情又严肃了些,“这次来,是有件事需要您过目。”

  “怎么,你一个人无法治理国家了么?”秦唯西打趣一句。

  “恐怕比那个更严重,”【黄金】叹口气,提起一旁一份文件递过去,“是涉及到了令我也费解的神秘领域,或许是一种未知的魔法,所以想给您看看。”

  “你可是大魔导师,你的魔法造诣可比我高……”秦唯西随口说着,接过【黄金】递过来的文件,翻开,草草翻过两页,忍不住嗤笑一声,“《时间悖论的定义、成因及解决方法》,这是你们研究院的新项目?”

  “恐怕不是,”【黄金】十指搭在一起,表情也有几分无奈,“不久后就是教院五年一次的研究项目大答辩,按照惯例我们排查了一遍所有正在进行的项目,其中就有这样一个——【时间旅行和时间悖论】,负责人叫【石猴】,匿名,查不到真实身份。她在将近一年前提交过一次论文,论文具体内容就在你手上了。”

  “难道不是什么你们为了安排关系户弄的奇怪项目吗?”秦唯西心脏漏跳一拍,面上却依然轻松自在。

  “恐怕不是,”【黄金】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又抽出另一份被证物袋包裹的文件,“看这个,我的亲笔手书,底下的人都是按照这道命令立的项,下拨的经费,一切都是符合逻辑和流程的。”

  “然后呢?”秦唯西挑眉,却也隐隐间猜到了什么。

  “然后就是,”【黄金】苦笑一声,“所有人都是按照我的命令行事,但我却不记得我曾经签署过这样一份文件了。”

  秦唯西唇角扯了扯。

  “两种可能,”她语气依然平静,“可能性大的那一种——有人模仿了你的字迹。”

  “另一种呢?”

  “一股神秘的力量,迫使你遗忘了什么。”秦唯西指腹用力按在了那份文件上,指肚发白。

  她顿了顿,又忍不住喟叹一声,“可是得是什么力量,才能让一位大魔导师遗忘的这么彻底呢?”

  “这就是我请您来的原因了。”【黄金】指了指那份证物袋,“里面还有一串备用钥匙,大概曾经是那位【石猴】的宿舍,我的人去踩过一次点,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或者说,线索太多太杂乱以至于我们不知道从何梳理起了,您或许可以去看看,给我们提一些建议。”

  秦唯西隔着证物袋捏了捏那把金属钥匙,毫不客气的吐槽,“为什么是我?我又不是你的手下。”

  “因为我们在房间里面发现了大量和您有关的线索。”在一旁沉默侍立的中年男人轻声开口,“我们判断——曾经在那儿住着的人,和您关系匪浅。”

  秦唯西愣了愣,又看了眼证物袋中的小钥匙。

  那是一把备用钥匙,挂在最朴素的金属钥匙圈上。

  “……我会去的。”她撑着膝盖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走到一半,又突然顿步,“我可以提供一个线索。”

  【黄金】也站起身,微微蹙眉。

  秦唯西转身,表情认真,一字一句。

  “她的真名可能叫做柏嘉良。”

  “柏嘉良,”【黄金】念叨着这个名字,眉拧在了一起,“她是什么人。”

  面前的血族绷紧的面庞骤然破碎了瞬间,秦唯西微微垂下脑袋,良久,低声道。

  “我想象出来的一个朋友。”

  她转身,大踏步地走出了办公室的门,只是这次她没有再回头,而是在经过时敲了敲那扇刻着十字架的桃木门,“给它换了。”

  【黄金】耸耸肩,目送着女人离去。

  “您好像,和她很熟悉的样子。”一旁的中年男人忍不住小声嘀咕,“您俩也没见过几次啊。”

  “是啊,”【黄金】认可地点点头,又迟疑了会,“可能比较投缘吧。”

  “对了,记得把门换掉。”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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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犹豫了大半天后,秦唯西终于磨磨蹭蹭的在太阳还没落下之前启程了,轻松地根据钥匙扣上的数字找到了那个单间宿舍,站在了那扇普通的木门门口,身后狭窄的楼道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对面的门开着,好像有人在里面忙碌。

  秦唯西瞟了眼那干干净净的门把手,又死死盯住那黑洞洞的锁眼,表情冷漠地仿佛像是要命令锁舌自己弹开似的。

  身后突然窜出来个年轻男人,抱着个比人还高的大箱子,看不清脚下的路,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把箱子往墙边一摞,扶着墙喘气,见着秦唯西,语气欢欣,“你是教院来帮我搬家的么?”

  秦唯西扭头。

  年轻男人瞬间住嘴,脖子缩了缩。

  面前的漂亮女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空洞又冷得可怕,就像是来讨债的。

  可过了一会儿,就像是回过了神来,漂亮女人脸上的神色竟然微微缓和了,甚至还能和他搭两句话。

  “怎么要搬家?”

  “好像是对面出什么事了,”年轻男人松了口气,挠挠头,“前几天安全部的来了好几趟,里里外外检查了几遍之后就叫我搬走他们提供新宿舍,我问也不说原因……喔我知道了!你是安全部的调查员!”

  “算是吧,”秦唯西随意点点头,又问,“你对对面住着的人有印象吗?”

  年轻男人表情挣扎起来,“额,我记得,对面就……没住过人啊,啧,和讲鬼故事一样,真叫人害怕。”

  秦唯西微微点头,又转身,将钥匙插入锁眼,手轻轻按上了那光洁的门把手。

  年轻男人识趣地缩了回去,又一下把门关上了。

  秦唯西微微垂眸,深呼吸了几口,用力转动了钥匙。

  咔嗒。

  没有什么神秘事件发生,门开了。

  秦唯西站在门口,垂暮的夕阳仿佛落在了她脸上。

  她有些愣住了。

  正对着门的就是卧室,或者说,卧室和客厅之间的墙被打通了,连成了一整个大房间。床被推到了最角落,床边是靠着墙摆满了书的书架,书架上满满当当,地上还有一摞摞的书和乱七八糟写满了草稿的白纸。窗格的黑影落在白纸上,宛若无声的牢笼,坠落的夕阳落下的黯淡阳光在一个个字符之间迟缓的移动,像是在留恋什么曾经存在又消逝了的东西。

  客厅里有一个壁炉,壁炉里还剩下些烧过的碳火,落了厚厚一层灰,壁炉旁是两把窄小温暖的布质摇椅,其中一把皱巴巴的,另一把上搭着一条叠好的羊毛小毯子,圆桌上还有一壶茶,茶具精美,秦唯西盯着那弧度漂亮的茶壶嘴,几乎可以想象出它冒出蒸腾热气时的温度。

  在夕阳没入地平线之前,她终究是将目光转向了房间中央。

  那里有整个房间最醒目的东西,只是她一开始瞟了一眼就没敢看。

  也难怪【黄金】手下的人会那么确定曾经居住在这个房间的人与自己关系匪浅。

  她缓步走进房间,望着那张巨大的画板,和其上的素描画像。

  画像上是自己。

  端正坐着,笑容温柔的自己。

  画像上还有一行字,仿佛是生怕她看不见似的,相当粗暴的直勾勾写在正中间,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的字符直接横穿了画像的胸膛。

  上面写着——

  【笨蛋蝙蝠!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