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确是秦唯西的未来。”
“但你不属于这个未来。”
“你属于,更久远之后的未来。”
“或许,是五百年后。”
柏嘉良静静注视着面前高挑的身影。
她在刚才那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眼前怪物所遗留下的残念是“救救我”是很合理的,因为她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在求存。
她濒死之际的懊悔和悲伤是那样强烈,强烈到能跨过五百年的岁月,在这混乱时空的中心处留下一个空心的怪物;强烈到她苏醒后将故友的遗物送到博物馆,亲自撰写博物馆的讲解词向一代代来参观的游人讲述自己的痛苦和错误,并将这份痛苦的结晶一直保存到了万年之后的世界。
“你是空心的,你只是一个残响,未来的残响,这并非某种比喻和象征意义,而是……一个理性的事实,”她缓缓伸手,抚上了怪物的脸颊,低语,“你的身躯根本带不过来,因为这趟旅程太远了。”
怪物微微歪了歪脑袋。
“唔,唔唔唔。”
“你听不懂,你只是一道执念,”柏嘉良扭头看了眼茫然的秦唯西和波琳娜,轻叹口气,“你只是在,执着地追寻着自己想找的那个人。”
“你刚才还对那滴血感兴趣了,”她伸出手,那滴属于秦唯西的精血再次从掌心凝聚,“好吧,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想将它纳入体内以此获得实体,但显然不是,我又在一个小地方犯了错误。”
“柏嘉良,什么意思?”秦唯西在她身后茫然开口,“我们听不懂。”
“不用听懂,听懂可不是什么好事,”柏嘉良扭头,耸耸肩,又挥了挥手中那滴精血,“我只是想明白了她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波琳娜挑眉,“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她只是一道残响,”在怪物焦躁的唔唔叫中,柏嘉良收回了那滴精血,再次走向那愈发浓郁浓稠的白雾中,手臂猛地探出,朝魔晶屏屏幕探去,“可是,她濒死时的执念是那么强烈,她想要做更多,她想要改变什么。”
她的手臂再次轻而易举地探入了魔晶屏中,语气却愈发轻快活泼,“提问,如果她想要做更多,她应该拥有什么?”
“一个身体?真实存在的躯体?”波琳娜迟疑不定地回答。
“回答正确。”柏嘉良肆意笑了起来,手臂骤然用力,连连倒退好几步。
她摊开手,给两人展示她从魔晶屏另一端带回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捧黄沙。
黄沙,很合理,五百年前大概是上一次黑潮来临,上一次黑潮,龙族填海为沙。
倒是对上了。
柏嘉良静静思索着,活动着手指,任由那细沙从指缝留下,轻轻耸肩,“我想,这间所谓的‘书房’,可能就是所有时间和空间混乱的集合地了,这是座千疮百孔的漏风屋子,有无数的漏洞可以钻——毕竟,这种从远距离时间线带回物质在之前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但是,即便这座千疮百孔的房子已经四处漏风可以钻许多空子了,但依然要遵守基本原则。”她退后两步,摊手,向两人示意。
明明没有风,白雾却骤然翻涌了起来,凝成了一个旋涡——而旋涡尽头正是那个最中央的魔晶屏。
“看起来有吸力?”秦唯西望着眼前诡异的现象,略有些迟疑,“但我们没感受到啊。”
“唔,唔唔唔。”怪物骤然轻声叫唤了起来。
三人回头,那怪物如临大敌一般地向后退,手臂紧紧抓住了门把手,看不出任何东西的面上竟然透出了几分狰狞的意味,似乎是在抵抗什么。
“的确有吸力,但我们感受不到,”柏嘉良轻声道,“因为我们不是这份规则施效的对象,你们看。”
在众目睽睽之中,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细密黄沙竟然缓缓聚拢了起来!凝成了一个小小的沙团,慢慢被裹挟进了魔晶屏所连接的旋涡。
最后,嗖的一声,那团黄沙被“吸”进了魔晶屏中。
而那不可感知的“吸力”也仿佛突然消失了,怪物唔唔了几声,松开了那快被拧到变形了的可怜的门把手。
“明白了么?”柏嘉良耸耸肩。
波琳娜懵逼,“我,我应该明白了什么?”
“啊,我知道了,”秦唯西却若有所悟,迟疑不定,“守恒?”
“就是这样,”柏嘉良打了个响指,欣赏地望着她,“这也是我刚通过她的反应琢磨出来的。很显然,在较远的时间流中传递物质就像密闭空间中的能量一样,也需要守恒,否则就形成了悖论——如果将未来的物质源源不断的搬运到过去,在过去就将其消耗殆尽,那到达未来之后,未来的物质还存在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其他漏洞可以供时间旅者钻空子,或许有吧,不然之前有些经历解释不通。但我不知道,毕竟我只是一个新手,”她嘀咕着,洒脱地摊摊手,“但如果她想要做更多,想要拥有一具躯体的话,那么,显然,我应该要和过去做个交换。”
“把一具秦唯西的躯体或者分/身从过去带过来,然后再给予过去一个秦唯西,或者与秦唯西等同的物质。”柏嘉良缓缓举起手。
掌心中,那滴精血微微旋转。
“比如,一滴秦唯西的核心精血。”
“这样吗,”秦唯西怔怔望着那滴血,又忍不住犯嘀咕,“那为什么她不能直接用这滴?”
“额,”柏嘉良面上顿时浮现出了一丝小尴尬,轻咳两声,“我猜,可能是因为这滴血在我身体里待了太久,沾染了太多我的气息。”
她扭头望向那只怪物,面色古怪,“而这些东西,它们厌恶我。”
“为什么?”秦唯西像个好奇宝宝似的,打破砂锅问到底。
“唔,实际上,它们害怕我。”柏嘉良头疼地按了按自己眉心。
毕竟某种意义上来说,黑潮和黑潮形成的怪物都是那颗蛋的排泄废物成了精。
“总而言之,如果我将这滴血送入这个五百年前的过去,她的实体就也能降临到这具空心的空壳里,她就能拥有实体,去做她想做的事情。”柏嘉良晃了晃手中的东西,又一回头。
怪物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那你会这么做吗?”波琳娜微蹙着眉,轻声问。
“答案是,不会。”柏嘉良手腕一翻,将精血收起,大步走到了怪物面前,声音低沉而坚定。
“秦唯西,不要逃避。”
她紧盯着怪物那空洞的双眸,一字一句,“不要逃避,那是你的悲伤,你的痛苦,你的愧疚。”
“去感受它,去记住它,记住这种疼痛的感觉。”
“然后再也不要再承受这样的失去了。”
怪物沉默了会,微微歪过了脑袋,面对那双诚挚的琥珀色瞳孔,她轻声开口。
“唔,唔唔唔。”
“真是的,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甚至没有灵魂,你只是一道执念的残影。”柏嘉良情绪没绷住,骤然捂额,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她随后高高扬起了手,像是在和虚空中的什么人对话一样,“把她送回去,我拒绝交换,秦唯西的时间线已经够一团乱麻了,我可不希望再添什么新麻烦。”
“什么?”秦唯西茫然,愣了愣,又问,“等等,你在和谁说话?”
“那滴血,是你未来的核心精血,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之为一个分/身,”柏嘉良回头,无奈解释,“那么久之后的分身被送到五百年前……啧,同一片空间出现了两个时间线差的很大的相同个体,这个世界的规则接受不了这样的悖论,它会疯的。”
秦唯西唇角扯了扯,“然后呢?还有,你在和谁说话?”
“为了抹平悖论,大概会随便抹杀掉其中一个,”柏嘉良又扭过头,看着还在自己面前唔唔叫的怪物,又冲着天空高喊一声,“我说了,我拒绝交易!把她送回去!”
“可是,那为什么,我现在没事?”秦唯西懵了一下,指了指面前那只怪物,“五百年后,也算是跨度比较大的时间线吧,难道是因为她不是实体?以及你到底在和谁说话?!”
“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吧,”柏嘉良又放低了声音和她交谈,“但更明显的原因是,这片黑潮。”
她耸耸肩,“还记得吗,我们进来之前,这片诡异的黑潮附近出现了时间的错乱。显而易见,这片超出常理的黑潮所笼罩的地方时间是错乱的,混乱的空间和时间令这片空间几乎自成一个区域,黑潮笼罩在其上,躲过了世界规则的制裁。”
她再一扭头,发现怪物还在,终于忍不住冲着天空大声咆哮,“我说了!带她走!”
虚空中似乎传来了一声讽刺而怜悯的轻叹,下一瞬,那只怪物骤然消失在了她们面前。
连带着房间里的浓稠白雾也全部消失了。
波利娜耳朵抖了抖,突然跑到魔晶屏面前,伸手向魔晶屏探去。
啪,啪啪,砰。
显然,她的手被冰凉的魔晶挡住了。
那个通道消失不见了。
“你听到我了,你也意识到我离你的巢穴只有这么一小段路了,”柏嘉良在房间内踱步,对着天花板高声咆哮,“那就让一切快些结束吧!让我直接推门就能看到你,我知道你办得到!这是你的地盘,你的领域!而我就要来见你了!”
“你到底在和谁说话!”柏嘉良在转圈,秦唯西气得围着柏嘉良绕圈,一边气一边又忍不住问,“另一个时间旅者?英雄故事中的坏蛋?你的宿敌?故事不会这么老套吧。”
“大概率不会,抱歉,我暂时还不能回答你,”柏嘉良终于不再逃避问题,苦笑一声,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手心,“这些很难解释,但你等会就知道了。”
她话音刚落,虚空中骤然响起一声轻笑,随后,房间之外突然响起了机械和金属碰撞的咔嗒声!
仿佛整间屋子就是一个巨大的齿轮在和什么东西啮合转动,地板和天空骤然剧烈摇晃了起来!秦唯西腰疼的厉害,用不了力,一下没站稳,踉跄了一下,被柏嘉良眼疾手快地接入怀中。
“谢谢。”鼻尖被灌入那令蝙蝠沉醉的浓香,胸口抵着温软。
再往下,肋骨处似乎还有两条奇怪的凸起。
秦唯西没来得及辨认那是什么东西,只是贴着那温软,她的耳朵一下就红了。
她有些尴尬,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柏嘉良也很体贴地微微松开了些手。
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刚勉强站稳的秦唯西又一头栽进柏嘉良怀里。
另一边,扶着魔晶屏保持平衡望着这一幕的波琳娜瞪大了眼睛。
秦唯西,你真是丢蝙蝠脸啊。
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都很丢人。
……
震动和摇晃持续了三四分钟才慢慢停歇,秦唯西狼狈地挣脱柏嘉良的怀抱,轻咳一声,扶着腰站在了门前。
“秦唯西,你是蝙蝠,”波琳娜走回了她俩身边,忍不住吐槽,“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能飞,你是我们当中唯一可以直接免疫所有地面伤害的。”
秦唯西:……!
“门背后是什么?”她假装没听到,面不改色,生硬地转移话题,“银谷他们曾经去过的那个房间么?”
“八九不离十。”柏嘉良憋笑,耸耸肩,搭上了话,算是帮脸嫩蝙蝠解围。
但很快,她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低声呓语。
“那就是最后的决战地点,一切的终结,这一段史诗的落幕。”
“那,走吧。”波琳娜走到了她另一侧,与她并肩而立,轻笑道,“你答应过要将银谷哈克凯撒他们都好好带回去,想必,她们已经等急了。”
柏嘉良微微点头,随后手搭上了那个被怪物拧的有些变形的门把手,微微向下一按。
咔嗒。
倒也没有发生那种“门把手变形太大导致门打不开”的那种奇葩倒霉事儿。
柏嘉良轻而易举地拉开了门。
随后三人陷入了沉默。
“……那就是最后的决战地点,一切的终结,这一段史诗的落幕。”秦唯西唇角微微扬起,复述着柏嘉良刚才的话语,甚至模仿了那宛若朗诵诗歌般抑扬顿挫的音调。
就是怎么听都带着几分调侃意味。
柏嘉良低下头,磨牙。
好,发现了一个共同点,至少年轻蝙蝠和老蝙蝠喜欢“落井下石”的这股屑劲儿是一样一样的。
“啧,我的失误,低级失误,也是刚才发生了太多事儿,我都忘记一开始的剧透了。”她咬牙切齿地迈出了屋子,又扭头。
温莎公国的风格,乡间繁花盛开的小路尽头,有一扇突兀古怪的木门,门牌上挂着【秦唯西】的名字。
她又扭头。
小路另一端,是一个大大的广场,广场之后是另一扇门。
很显然,那就是她们要抵达的目的地。
而广场上,有一只周身裹着浓稠灰色液体的巨狼,趴在石板路上小憩。
“看来我还有一点活儿,”波琳娜也意识到了,微笑着走到了最前头,活动活动了筋骨,低声道,“你们去那扇门那儿吧,这是我的战场,就像秦唯西那个预知梦那样。”
漂亮的狼人躺倒在血泊中,躺倒在冰凉的青石路面上。腰腹和胸口是一串又一串的爪痕和咬痕,腰间的伤几乎将她劈成了两半,唯有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而令人疑惑的是——她身上的爪痕似乎来自她自身。
“我们之前还解读成什么【人性战胜兽性】呢,”波琳娜轻笑,“果然啊,猜测都是不靠谱的。”
现实是,她身上的爪痕就是她自己带来的。
她过去,或者未来的某一个可能,栽入了那个池子,成为了怪物。
“你打不过它,”柏嘉良冷静地评判,“它身后就是生产怪物的巢穴,它在这里能获得源源不断的能量支持。它失去了神智但没有失去战斗本能,它还不惧疼痛,不惧死亡……总而言之,你打不过它。”
“可是预知梦里我赢了啊。”波琳娜瘪瘪唇。
“那你对比一下,你和她比起来,你有什么优势?”柏嘉良摊手。
“我,我有悍不畏死的决心,坚定的意志,强盛的战斗激情……”波琳娜一下就秃噜出了一大堆。
“这些玩意只在小说里有用,”柏嘉良唇角笑意更甚,“波琳娜,你也是老兵了,你知道怎么评判敌我双方的实力。”
狼人沉默了好一会。
“是啊,很难想象我是怎么单枪匹马地打赢这玩意的。”
“你没有。”
“……也就是说我最终还是输了?”
“我倒也没有这么说。”
波琳娜彻底绷不住了,扭头望向身侧的人,狼耳用力抖了抖,磨牙,“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咳咳,我的意思是,你赢了,但不是靠那些坚定的意志那些鬼话,”柏嘉良微笑,“事实上,你不觉得这里花开的很好吗?很暖和。”
“是啊,花开的很漂亮……”波琳娜望着绿草成荫花丛盛开的花园,骤然愣住。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在否定我赢,而是在说……我不是单枪匹马的赢?”
“准确。”柏嘉良打了个响指。
秦唯西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哭笑不得地按了按太阳穴。
她刚才就已经感受到了。
“是啊,变暖和了,冬眠的蜥蜴应该也要出来活动了。”柏嘉良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两条小蜥蜴。
这因为进入黑潮前骤然降温而陷入冬眠的两蜥蜴兄弟到现在还没醒,但显然,随着温度的上升,他们的尾巴已经开始抽动,眼皮开始挣扎起来了。
“醒醒。”柏嘉良毫不客气,一边对着脑袋来了一个弹指,又将两条小蜥蜴放在了花园的草地上。
两条蜥蜴终于彻底睁开了眼睛,刹那间,两只通体墨绿尾巴粗壮牙爪尖锐的蜥蜴人就出现在了几人面前。
“他们战斗力很强。”波琳娜终于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本,奥,你们醒的正是时候。”
“我们是不是错过了很多东西?”一只蜥蜴捂着脑壳,一边可怜巴巴地揉,一边问波琳娜。
“是,”狼人微微点头,又朗声道,“但你们没有错过最后的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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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是一阵接一阵的咆哮和利爪碰撞的声音,柏嘉良和秦唯西没有回头,一阶一阶地登上了最后的石阶。
“门后就是一切谜题的终点了,里面……是你刚才在对话的那个人?”秦唯西站在门口,轻声询问。
“是。”柏嘉良低声道。
“那我真的迫不及待想见ta了。”秦唯西唇角泛起一丝冷笑,手掌按上了门把手。
“稍等一会。”柏嘉良苦笑一声,阻止了她进一步动作,又拿出了有家之剑,抬头,望着那似乎清朗无云的天空。
她转身,将有家之剑用力插在了门边松软的泥土中,然后拍拍手,“走吧,开门。”
“这是要做什么?”秦唯西狐疑。
“一个标记而已。”柏嘉良耸耸肩,“防范于未然。”
秦唯西大概也知道她不会答,于是也就耸耸肩。
“我要打开咯?”
“开吧。”
秦唯西用力按下门把手,推开了门,另一只手抽出了剑,迅速摆出了战斗姿态。
而当她看清屋子里的情景后,她持剑的手臂缓缓垂落了下来。
剑尖叮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柏嘉良,”秦唯西声音有几分颤抖,“那是幻觉么?”
“我想这不是幻觉,亲爱的。”
熟悉的声音传来,但并不是身边。
而是身前。
秦唯西墨色的瞳孔中,倒映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多明显啊,你身边的人如此熟知着这里的一切,只有一个可能的原因。”屋内,“柏嘉良”顶着柏嘉良漠然而憎恶的目光,坐在摇椅上,慢条斯理地说着。
“那就是……”
望着怔愕的秦唯西,她唇角露出一丝恶劣的笑意。
“她也是这里的主人。”
“你好啊,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