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房陪护两周后,林虞体征平稳,离彻底恢复却还有大半个月。
这次来默尔斯做手术,孟行恪从头到尾都安排妥当,自然不是对林声的弥补。
他和莫良安的商业争斗打得火热,无法容忍最好的一张牌烂在手里。之前同意让江浮随行,附有一个条件。在林虞情况稳定后,林声必须即刻回国,投入新剧事宜。
自从上次浮声杀青宴后,林声就再没接过任何剧本和活动通告。不是导演们不敢用她,而是她自己不愿意拍戏。
陪护两周的时间不长不短,林声让冯澄订票回国,筹备新剧事宜。而阿尔亚和林虞留在后头,等彻底恢复再由专机送回。
那夜在默尔斯医院下的白桦林里,是林声和江浮最后一次听到旅鸫的鸣叫。
它们没有飞走,而是冻死在了暴雪压枝的寒夜,冻僵的身体依偎着靠在白桦木的高处。
按江浮的意思,林声给那段录音起了名字。
向阳。
因为第二天雪停之后,两只旅鸫时常呆的枝桠上,冒出了一片小小的嫩芽,在深冬的暖阳里倔强地挺了过来。
典录放上尘音之后,刚开始没有激起什么水花。可她们回国当夜,更新的视频陆续有了点赞和回复,并且热度越来越高。
【今夕是何年,十四年,又十四年。】
【账号易主了吗,这么多年忽然更新,我一直在等你。】
【当初最后一条博文是遗憾没录到旅鸫鸣叫,现在把终点作起始,命运真是神奇的际遇。】
【当初关注你时才中学,现在已是家庭砥柱,压力无处不在,听你的典录是唯一的放松与消遣。】
……
江浮把手机递来,林声偏头不愿意看,她就字正腔圆地把高赞评论读出来。
“你还想录什么,在空窗期我可以留意。”
这些日子在默尔斯江浮也没闲着,她在病房陪护时总是抱着电脑写书,决定尽早把新文完结,然后给自己放个小假。
“没有。”林声说。
江浮皱眉,“你又这样,你总这样,又不是逼你说喜欢我,有那么难以启齿吗?”
她嘴快说完,立刻反应过来。
可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只能硬着头皮伪装。
林声似乎没有听清那几个字眼,又或许听清了却不愿意挑破,只是摆手将阿绵赶走。
“我现在的确没有什么想收录的声音,十四年时间太长,足以改变很多东西。”
江浮仍在坚持,“可我的两百天总要有事情做,你进组拍戏,把我关在海湾算什么?”
这一番话彻底把林声问住,她已经不记得两百天的口头约定过去了多久。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刻意模糊,没有把两百天当成精确无误的期限,可以延长作数十年,也可以明天就崩裂。
两百天是江浮的意思,林声说过不会主动干涉。
“这是规则。”
“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
林声的回避让江浮闷得难受,说完就坐在旁边,势必要等到林声松口。上次她雨夜离开,把阿绵关在海湾,它记恨到现在,看到她走来就绕道,转而跑去蹭林声的小腿。
林声叹了口气,最终妥协,她起身上楼,“你跟我来。”
阿绵欢快地叫唤几声,屁颠颠跟上去。
“不是你。”林声避开阿绵的亲昵举动。
她看向仍旧窝在沙发里的江浮,把自己的更多过去摆在面前。
“当年还留有很多录音带,只是变故发生得太快太急,我没来得及处理。现在全堆在海湾老宅的小阁楼,你如果想,就跟我来。”
海湾老宅有小阁楼,江浮是知道的,但自从入住第一天开始,她就没有上去看过。除了二楼书房,这是她唯二不去涉足的地方。
这间阁楼从十四年前就开始封禁,林声进去时特地戴了口罩,闷潮气息还是混着灰尘直冲鼻腔,在肺里横冲直撞。
阁楼虽大,却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浮尘落满各处,杂物堆里积满蜘蛛网,就连墙壁也变得灰扑扑的十分老旧。
阿绵才八岁,从没涉足过这里,很是好奇地歪头到处看。它跳到这里又蹦到那里,使本就沉闷的空气更加浑浊。
存放录音带的大木箱上积满厚灰,林声爱干净,她没有找到可以清扫的掸子,于是站在阁楼深处不再有动作。
江浮主动请缨,想上去帮忙开木柜。
“我来吧。”
手还没碰到木箱,就被拦了下来。
江浮疑惑抬头,却见林声反常地主动呼叫阿绵。
“过来,阿绵。”
阿绵停止扑腾,它抖了抖浓密毛发里的灰尘,开心地屁颠颠跑来。只是还没碰到林声,就被半路截停。
“你到上面去。”林声指了指那个积满灰尘的昂贵木箱。
阿绵听话地照做,它见林声朝自己靠近,立刻翻滚了下露出肚皮。
本以为能得到亲昵的抚摸,没想到林声径直按住了它硕大的身躯,从头到尾把那雕花木箱拖了一遍。
江浮:“!”
阿绵:“!!”
它的主人,拿它当毛掸擦箱子!
阿绵低头看着肚皮上黑了大块,触电似的胡乱舞动。在它收不住攻势冲出阁楼的瞬间,江浮啪一声关上了门。
林声打开那沉重的木箱,里面放着数百张崭新的录音带。可过去那么多年,有些地方滑带失效在所难免,不可能就这么读取出来放到尘音的典录上。
二楼书房那些录音设备已经被工人移出,专门腾了间屋子作录音棚。
江浮挑出一卷录音带下了楼,在录音棚读取后,发现三十六个小时的录音丢失了半数。她戴着耳机,忽然觉得很可惜,鼠标停在降噪键久久没有按下。
“你要是觉得麻烦,也可以现在放弃,毕竟我没有将它们复刻出来的打算。”
“不,我只是为你可惜,当年跋山涉水走遍各地,辛辛苦苦录制的东西就这么被时间消蚀,用不了几年,这些录音带就会被全部毁坏。”
其实江浮开始只会埋头写书,毕竟这是她在原世界奉行十年的职业。因为叙述安涯叶弥故事的需要,她才开始了解自然录音。
再到后来,出发点就成了林声。
音频处理是在林声不在海湾的那些日夜,她自己偷偷报课学会的,处理这些录音带对她而言不是难事。
林声看电脑里高低起伏的音频线段,忽然道:“你真的决定帮我把录音带复刻出来的话,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请求。”
江浮复刻录音的初衷很纯粹,现在听见林声的话像刮中了彩票。她摘掉耳机,盛满笑意的眼睛里浮现亮光,“什么都可以吗?”
林声没想到自己简单的一句话,会让江浮开心成这样。换言之,之前那些刻意疏远的话,是否也在无形中伤到了江浮。
“解释权在我,答应什么还得权衡,当然,有关金钱,你可以随便提。”
江浮看林声拧着股别扭劲,忽然觉得很头疼,“我复刻录音,不是为了给你打工,给我钱算什么?”
还不如一个吻来得有价值。她想。
她捣鼓着录音带,打算给音频降噪。
不知哪里流程出了问题,杂音非但没减小,反而越来越大。
雪松冷香忽而靠近,林声的发丝垂落在江浮颈侧,激起轻微的痒意。她只觉得手里一空,鼠标已经握在林声手中。
“这里调频不对,参数过大,没有落入合适的区间。”
即使过去那么多年,林声还是对处理音频的流程稔熟无比。她在设备前认真调试数据,十来分钟过后,原本还掺着风声树梢摇动声的录音带成功去杂,只剩空灵的红雀啼叫。
江浮听懂了,后面完全可以靠自己。
但她心思一动,变了主意。
“还是不太明白,你教我。”
“哪里不明白?”
江浮信誓旦旦,“哪里都不明白。”
林声看穿了江浮的小心思,可至于为什么没有挑破,她自己也讲不清。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江浮开口,她就难以拒绝。哪怕拒绝了,也会改口。
在她的手把手教导下,笨学生江浮花了整整三个小时,从头听了一遍关于调试音频的基础课。那些课程内容江浮早已背得烂熟,可经林声之口,听起来就变得很不同。
林声依着桌子站在一旁,江浮对自然录音的热忱,让她想起了从前,想起了二十岁出头的自己。
在父母相继殒命后,在林虞罹患心脏病后,她的生活就被迷雾笼罩,变得阴郁压抑,望不到边。
二十岁时,那朵她精心庇护的花开始枯萎,腐化于潮湿阴暗的环境里。
三十四岁这年,钉死的心窗缝隙照入一缕微阳,驱使枯萎的花枝迅速活转。
“以后的生活,或许也没那么无趣。”
“什么?”江浮戴着耳机调频,没有听清。
可等她再问,林声却不愿再说。
专程来接人的冯澄已经到了房区,她按了声喇叭,提醒林声下楼。
这次拍的是短剧,大概半月就能结束。林声刚回国没多久,就要去公司交接。
江浮叫住她,“你还记得我们约定的两百天吗?”她想了想,换了更准确的问法,“这丢失的十五天怎么算?”
话问出口,江浮却不抱希望。
毕竟当初林声说是她的事,发展走向都随缘,不会做任何干涉。即使被各种事被挤占时间,她也只能自己咽下委屈。
“可以打欠条。”
“什么?”
林声见江浮满目震色,以为她不相信,于是从录音台上拿出纸笔,当场打欠条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十五天后,我没有按时回来,双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