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亚和林虞的手术都很成功。
只是她们从手术室出来,一个回到了病房,一个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阿尔亚唯一的姐姐已经离世,即使动了这样大的手术,也没人照顾她。林声给她安排了最好的病房服务和医护,每天都会来医院看望她。
在江浮看来,比起善意或施舍,这更像一种愧疚和弥补。
即使林声不曾明说表露,江浮也能从细节处觉察出,她在为那个女孩的死而难过。
在病房养护一周后,阿尔亚摘掉纱布的日子很快到来。
林虞的情况趋于平稳,也在这天出了重症监护室,转移到她的病房。
一切都在变好。
就连平日难见笑意的林声都和缓了面色。
自从六岁高烧失明,阿尔亚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个世界。
甫一摘掉蒙眼的纱布,她就被强光激得睁不开眼睛。
在长达数分钟的适应后,阿尔亚看清了病房内的事物。她环视一圈,不靠声音就认出了江浮和林声。
“江小姐,林小姐。”
阿尔亚低低喊了声,看向旁边病床已经转醒的林虞,忽然产生了奇怪的心电感应。
直觉告诉阿尔亚,她姐姐的心脏,正在这个女孩的胸腔内跳动。
经过这一周的修养,因冻疮开裂的手已经好了大半。阿尔亚坐在病床边,怯怯地碰了碰林虞插着滞留针的手。她操着口蹩脚生涩的国语,朝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打招呼。
“你好。”
林虞虚弱地弯眉浅笑,用流利外语回应。
阿尔亚眼底的紧张感瞬间消解,回头望向林声。她重见光明,还十分不适应用眼神和人交流。
“那日林小姐问我,愿不愿意跟你回国。那时我顾忌眼睛失明,不想拖累你们。现在姐姐离世,我留在默尔斯也没什么意思。”
十多年的发展日新月异,很多东西都已经变得大不相同。就连外头枝丫上站着的鸟雀,羽毛也比阿尔亚记忆中鲜艳。
“我知道姐姐的遗体已经火化,这次回去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遵照她的遗愿,想把她的骨灰洒在故乡。”
“你们为我治好了眼睛,我该说声谢谢。”
江浮看着翻译器里跳动的字句,没有告诉阿尔亚她的眼角膜供体来自于何处。她知道聪明如阿尔亚,很可能借此猜出她姐姐并不是意外中毒,而是自杀。
这不是她所希望看到的结局。
阿尔亚愿意离开默尔斯,跟她们回国,称得上是高兴之事。
江浮放下心,踱步到窗边。
过去一周时间,她每天都会倚窗看雪景。
病房所在楼层很低,旁边生着一排三层楼高的白桦,覆雪的枝桠上面总能见到两只依偎啁啾的旅鸫,偶尔还会飞来成群的红雀。
旅鸫清脆的鸣啼很有辨识度,让江浮暗暗生出了无人察觉的小心思。
她回头问林声:“今晚你有空吗?”
眼底星光浮动,邀请意味甚浓。
林声显然会错了意,她不自在地拉高围巾想要遮住脖颈。又恍惚记起这么多天过去,有什么痕迹也早就消失。
“凌晨以后才能回酒店。”
“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浮的话音变得细弱,她琢磨着以前是不是太过频繁,才给林声留下这种印象,决定把话咽回肚子里。
“我想跟你申请件事,让冯澄给我当半天小工,去默尔斯最大的市集逛逛。”
江浮以为按林声的性格,回答顶多是“可以”或者“不可以”。
然而预想的总是出乎意料。
“为什么不是我?”
“你要给我当小工?!”江浮见鬼似的猛然抬头,不敢相信这是从林声口中说出的话,她眯了眯眼睛,狐疑问:“我邀请了你会去吗?”
“不会。”
这才是她认识的林声。
江浮摆摆手,“所以能不能把冯澄借我用半天?”
“你要买什么,我让人代劳,你语言不通又不熟悉路况,在默尔斯这种地方,处处是阴沟,出去难保不会遇到危险。”
江浮偏头望了眼不远处正用外语交谈的林虞和阿尔亚,见她们没关注这里,于是笑着倾身靠近,将林声逼至墙角。
“你这是在关心我?”
“没有,我打算周三飞回港城。”
“真的吗,”江浮靠得更近,和林声之间只差几厘米,她满意地从那双倒映着她面容的眼睛里看出几分慌乱,没有退开的意思,“乔颂今告诉我,你扯谎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回避话题。”
江浮最后还是成功把冯澄挖来当了苦力,没等雪停,她便带着冯澄赶往市集。只是到底要出去买什么,不管冯澄怎么撬,她始终保密,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傍晚时分,江浮和冯澄踩着雪回来。
她们出去五小时,手上却是空空如也。
林声倚坐沙发,她单手撑着太阳穴,偏头看鼻尖冻得发红的江浮,“你们买了什么?”
冯澄条件性反射,“没什么!”
“你收了江浮多少钱?”
“四……林老师,我没收江小姐钱。”
江浮镇定如常地坐回窗台边缘,时而望向窗外。
等到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她才将鸭舌帽拉低,朝林声走来。
阿尔亚和林虞年纪相仿,在病房里聊了一天,这时已经累得沉沉睡去,而冯澄早已经离开医院回了酒店。
林声正给乔颂今发消息,江浮走过去时,无意间看到了她们的小半截聊天内容。
【你们进展如何?】
【还好。】
江浮没有多想乔颂今口中的“进展”指什么,她屈起食指敲了敲林声旁边的桌子,严肃正色,像经常喊学生去办公室的老师。
“和我下楼。”
林声关了手机抬头时,江浮已经率先出了病房。她看了眼病床上熟睡的二人,放轻脚步跟上去,而后关灯带上了门。
时间已经很晚,走廊里只有医护来往。两人的异国面孔,很快吸引了前台的注意。
那高眉深目的医护热心地朝二人走来,问得客气礼貌,“两位小姐,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不必了。”林声说着就抬腿离开,走了两步不见江浮跟来,又回头将人拉上。等走到楼梯拐角,她才松开江浮的手腕。
“你要做什么?”
江浮摸了摸手腕,以行动作答。
在一众医护疑惑的目光中,她带着林声离开了楼区,踩着厚雪来到医院后那片白桦林。
“十四年前,你在尘音发过一条微博,说很喜欢旅鸫的叫声,好几次专程去罕尔岛,只可惜都没有录上。”
“这几天我一直在关注这片白桦林,或许是默尔斯的冬天来得太急,有两只旅鸫没能及时南飞越冬,不得已留在这里栖枝。”
江浮说着,向林声发出邀请,“今晚,我想帮你弥补这个遗憾。”
简短的话语藏满期待,环绕在林声心头,久久不散。她原以为江浮管理尘音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她会认真翻阅过去的每一条博文。
当初没能录到旅鸫的鸣叫,林声的确怀有遗憾。这些年浸淫娱乐圈,很多执念都已消磨在时间长河。她刻意不去想起,现在江浮却要带着她重拾遗憾。
世上有那么多人,偏偏是江浮。
“用手机录的话,会把杂音都混在其中,效果太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江浮摇摇头,“不用手机。”
她在白桦林里辨认了好久,最后扒开一处耸起的小雪堆。
放着的东西显露于前。
里面赫然是一套小型录音设备。
“今天我和冯澄在市集里找了好久,因为不懂这里的语言,要找卖录音设备的店铺就得多。我们一路走一路问,结果兜兜转转,发现要找的店铺就在起点处。”
其实自然录音选晚上比较合适,可以完美避开嘈杂时段。只是默尔斯医院坐落远郊,车辆行人罕至,旅鸫深夜又不啼叫。江浮紧赶慢赶,在傍晚前和冯澄把设备放在了这里。
林声踩雪走来,在江浮身后投下一片阴影。
她看着江浮蹲下身认真调试设备,用SD卡读取下午录到的片段,心中忽而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感受。
“你今天出去,就是为了这个吗?”
“也不对,准确的说,是为了录旅鸫叫声给你,我怕晚点它们会飞走,再也不回来。”
江浮的话不疾不徐,轻轻砸在林声心底,激起旷久不灭的回响。伴着调频后在白桦林间响起的旅鸫叫声,她的心湖渐起微澜,再也无法平静。
从未有人如此在乎她的感受,偏偏是江浮。
她问:“为什么?”
“只是觉得,你或许会开心。”
林虞病了这么久,早已耗干了林声对生活的热忱。
江浮的出发点很简单,纯粹得没有任何利益勾连。她只希望能凭自己绵薄微力,让林声重新对未来抱有期待。
在成功把录音片段导入手机后,江浮立即脱掉手套,在寒风中剪辑调音。
“给这段旅鸫叫声取个名字吧,林声,稍后我会把它放进尘音的典录里,像你当年一样。”
林声淡漠惯了,总是不习惯接受他人的好意,她刻意使话语变得生硬,“每个人都有自己转动的轴心,你可以不为我做这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江浮就变得越来越坦诚,不再掩饰自己的内心。或许那夜林声醉酒后说出双亲离世的过往,就是改变她的契机。
“你就是我的轴心,做这些,我甘之如饴。”
你就是我的轴心。
林声不敢再看江浮的眼睛。
即使寒风萧索,她还是感受到了堆叠的潮热。
沉寂多年的心像被柔软的棉花拂过,泛起涩然的轻微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