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耽美小说>河清巷当铺>第十六章

这几天非常冷清,没有客人,穆知白和叶谿几乎一直待在楼上。叶谿把手机带在身边,怕阿四或楚朝歌会随时联系她,去买菜时也会特意路过清河巷,但是她没收到过电话和短信,也没在店里见到阿四或楚朝歌。


不过,苏钺的阴影对她而言到底还是太陌生了,她很容易就被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将其抛诸脑后。


譬如现在。


叶谿紧紧地皱着眉头,再一次和文学作品较起劲儿来,明明看得满脑子浆糊,却还是要看,一副打算把书拆吃入腹的严肃模样,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读,但就是想读,读又读得不得劲儿,只觉得痛苦。譬如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再譬如《呼啸山庄》,她一概是这个表情。


穆知白靠在沙发的另一头,看两眼书,看两眼叶谿,再看两眼叶谿手里拿着的书的封面,不是很理解为什么能把《牡丹亭》读成这样。她真想说,“实在不行,要不就别读了。”看着叶谿这副表情,她竟也莫名觉得手里的书生涩难懂,根本读不下去。但是她又很喜欢沙发的这个位置,不想挪窝儿,不想换去别的地方。


于是,尽管很不想打扰叶谿的阅读体验,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提出疑惑:“你怎么这个表情?是……有不认识的字吗?”


“嗯?”像是刚刚从文字间回过神,叶谿呆呆地抬起头,语速很慢,“啊……不,不是……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


“你看这里……”叶谿坐到穆知白旁边,和她挨着,把书反过来,指给她看,“所以说,这个剧情不对吧?真的会因为梦到一个人跟自己……他们甚至没有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只是在梦里做了一次,就爱得不可自拔,爱得死掉了。这真的合理吗?真的不是花神悄悄给丽娘下了毒吗?”


穆知白从未想过有人能怀疑到花神头上。


她哑口无言,盯着书页看了一会儿,才说:“嗯……是这样的,我的个人理解是……首先,汤显祖是个男人,所以他很难会想到写出白马王子对灰姑娘一见钟情的故事,只会写高官的女儿爱上仕途受挫的穷秀才;同理,他也不会去写女子当上高官的情节,只会写穷秀才借裙带关系和自己的能力——虽然,他要真有能力,早也自己加官进爵就是了——当上高官。其次,在那个年代,对女子的束缚远高于男子,女子对自由恋爱和性的追求更能体现其抗争精神……你在听吗?”


“我在听。”叶谿点了点头,但看起来还是慢了半怕。


穆知白抿了抿唇,问:“要不,我唱给你听听?看看你会不会更感兴趣。”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花神也给自己下了毒。


她为什么要唱给叶谿听?图什么呢?


不对,花神根本没有给人下毒。


她都被叶谿带跑偏了——这倒霉孩子。


但是被倒霉孩子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让她不忍心收回刚说出口的话。


她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我随便挑两句唱,你随便挑两句听。我不太会昆曲,不是专业的,这段时间身体也不好,你别要求太高……‘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昆曲唱起来好慢好慢,好绕好绕,叶谿都不知道穆知白在唱哪个字,以为唱到下一句了,听发音又好像还在上一个字里打转。似乎是发现了叶谿的困惑,穆知白指了指自己在唱哪儿,叶谿看看字,比她猜得位置要靠前些。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穆知白确实不是专业的,气息不足,绵软无力,前段时间还能自如地吹笛子,现在显然比那会儿虚弱得多。叶谿却还是觉得好听,说不出的好听,仿佛满世界只剩下了穆知白的声音。叶谿想起前两天化过妆的穆知白,她偷觑了一眼穆知白的嘴唇,瞬间感到耳朵发烫,赶紧歪了歪脑袋,使劲儿拽拽耳垂。


穆知白笑场了,她想摸摸叶谿的耳垂,想眼见那耳垂红得更厉害,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有真的上手,只是如此一来,唱词的气息也更乱。


反正乱都乱了,她索性生旦不分地囫囵唱下去:“……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想到后边的故事,叶谿的整张脸霎时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脖子根。她不知所措地假扮鸵鸟埋进抱枕,把穆知白更放肆的笑声隔绝在世界之外,脑海里却还是盘旋着穆知白的脸。


“哟!我说一楼怎么没人呢。怎么?大下午的没事干,关起门来唱曲儿呢?”楼梯上传来阿四的声音。


叶谿从抱枕里拔起来,揉了揉脸,紧张地看着阿四,生怕她会带来关于苏钺的重磅消息,又生怕她什么也没调查出来。


她这两天找不到阿四和楚朝歌的人,于是只好给她们发消息,得到的又一向是很有个人特色的回答——


楚朝歌:“别问。闭嘴。再问就揍你。”


阿四:“啊呀,问那么多干什么啊?问了你能帮上忙吗?问了你就能把威胁铲除了吗?能吗?不能就别问,除了让我更焦虑以外起不到任何帮助!”


现在,活生生的阿四路过叶谿,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啧,好不容易看着养白了一点,怎么几天不见,就跟烧熟了一样红起来了呢?你是螃蟹吗?”


穆知白让出中间的位置,回到沙发的另一边,捡起自己看到一半的书,慢悠悠地问:“你最近不应该很忙吗?怎么有时间过来找我?”


“找你干什么?我是来看电视的,再不抓紧看看节目,清河巷的综艺都要录完了!”阿四一屁股坐在两人中间,拿起遥控器,“你俩刚刚在干啥呀?搁这里看书唱曲儿?穆知白就算了;叶小谿,你难道也是上世纪的遗民吗?看看我,与时俱进——有电视不看王八蛋。让我找找……啊对对对,在观看记录里。这么长时间,你们是真的一次都没开过电视吗?买这么大个玩意儿摆家里是干啥的?”


书是看不成了,穆知白把书合上,放在旁边:“给你买的——怎么样?这个理由还满意吗?”


阿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那还是算了。”


叶谿也把书合上,盘起腿来,漫不经心地盯着屏幕上出现的熟悉的开头动画,和已经完全不记得谁是谁的女孩们——阿四跳到了最新一期,决赛,现在只剩下二十号人了——选秀还真是残酷啊。


“啊,这个人是冠军!这个叫叫叫……叫什么来着,那个A班的,黑色长发的,叫什么来着……哎呀,不记得了,反正她镜头可多,一会儿我再指给你。”阿四指了指屏幕,叶谿却完全不知道这个形容是在说谁,她看谁都是黑色长头发。


“楚朝歌的店不是也被征用了吗?她店里忙得过来吗?”


“嗯,还行吧,楚朝歌自己不太管这些事儿,都是她店里的员工在接洽。这种综艺嘛,看的人大概都是粉丝吧,喜欢看自己的小偶像在鬼屋里被吓得嗷嗷叫啥的,也是挺恶趣味。至于我家的店,我倒是想自己管,可惜贵人事儿多,我手上的活儿那是一茬又一茬,忙不完,根本忙不完。”


叶谿看了她一眼,阿四这几天根本就不在茶余饭后,应该是在四处奔走,调查苏钺的消息。她看向沙发另一端,即使她和阿四对话的声音并不小,穆知白还是睡着了,脸色不好看,眉心微蹙,即使在睡梦中也不自在。


叶谿绕过去,铺开毯子,给她盖上,动作很小心。


阿四扬了扬下巴,示意自己在楼下等她,率先离开沙发。


叶谿把电视开了静音,跟着下了楼。


“穆知白怎么看着更虚了呢?”阿四问。


叶谿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这几天都没有客人,我还以为她能恢复,结果一点儿没见好。”


阿四用鼻子哼了一声:“她肯定有事瞒着我们……不过你也是可以啊叶小谿,穆知白受那么重的伤,那么大的事,你竟然一点儿风都没透给我?”


“话可千万别这么说,现在我也一点儿风都没透给穆知白。别让我两边不是人啊。”叶谿叹了口气,问,“有苏钺的消息了吗?”


“没有,苏钺行踪隐蔽,也很熟悉我和楚朝歌的行动方式,所以我俩一时半刻找不到她。不过,我给你带来了这个!”阿四从伞筒里径直抽出了一把黑色的大伞,在叶谿面前打开,给她展示了刻在各个地方的符文,“苏钺现在未必是人类,不知道这几年又练了什么邪术。但是,只要有这把伞!你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它——收起来可以当做冷兵器,撑开来可以当做驱魔剑!它——居家风水的守护神,对付邪祟的好帮手!”


叶谿没接:“那这个对穆知白……”


“啊对,对穆知白和楚朝歌都有不同程度的危险性,所以你把它藏起来,关键时刻再用。”阿四把伞合上,递给叶谿。


叶谿抱着伞,当场找了一根绳子,把伞捆起来,抱在手上,不太放心地叮嘱道:“你和楚朝歌在外面也千万小心,苏钺如果是为了穆知白才回来的,肯定也已经找到了对付你和楚朝歌的方法。”


阿四笑了起来:“哟,你还担心起我们来了?多想想你自己吧。万一苏钺直接找上门,你难道应付得了吗?好好活着,我可不想被人偷家。”


叶谿勉强但郑重地勾起嘴角:“嗯。”


阿四离开了当铺,叶谿锁上大门,回到房间,把伞藏进衣柜。再出去时,穆知白还是没醒,不过换了个姿势,抱着毯子,把自己裹成一只茧。叶谿关了电视,重新拿起那本《牡丹亭》,翻了翻,放回书架,耳边恍惚间又响起穆知白哼唱的声音。


随即,她心里被更沉重的事情所覆盖,那就是苏钺。


她坐在沙发上,冷不防探身捏了捏穆知白的脸。


穆知白挺喜欢捏她的脸,但是她还一次都没捏过穆知白的脸。


凉凉的,滑滑的,软软的,没什么肉,稍微用一点点力,就能让穆知白做出一个不那么标准的鬼脸。


她索性蹲在沙发边,伸出两只手,想让穆知白做出一个标准的鬼脸……


——啊,完蛋了。


叶谿和穆知白黑漆漆的眸子对视,双手来不及回收,恨不得能当场剁掉,谎称是手拥有了自由意志。


好消息:穆知白笑了一下。


坏消息:穆知白笑了一下。


*****


三楼阳台上,叶谿嘟嘟囔囔地站着,手背在身后,拿着一张纸,上面是她写的满满一页字。出于明显的心有不甘,她写的字歪七扭八,龙飞凤舞,几乎要丑到天上。穆知白则端坐在她对面,眉毛一挑:“开始吧,你的检讨。”


叶谿不情不愿地把纸举到眼前,问:“真的要念出来吗?”


“念吧。你不好意思吗?”穆知白挑衅地问。


叶谿瞥了她一眼,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来,抑扬顿挫地放声朗读:“我,有错。我,诚恳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不该趁着穆知白睡着,就妄想,用鬼脸破坏她——光辉明亮的形象……”


“咳咳咳……”穆知白被呛到了似的,咳嗽起来。她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去抢叶谿手里的那张纸,想让叶谿停下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检讨。


但是叶谿分外灵活,她拿着纸,边躲边继续念下去:“……对此,我,非常抱歉,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寝食难安。穆知白——河清巷一枝花,菜市场包租婆。我,也是前几天才从卖菜老伯那里得知,一条街的店面,竟然都姓穆。穆知白以她慷慨大方的脾气,助人为乐的品格,这么多年以来,坚持不换租客不涨房租,是商界的楷模!是人间的希望!……”


“叶谿!你这是检讨吗!”穆知白总算把叶谿赌在沙发和书架之间,为自己一时兴起竟然让叶谿写检讨的举动感到深深的懊悔。


叶谿把检讨书一丢,在穆知白去抢检讨书的时候跳上了沙发。


——是张白纸。


而叶谿,她的念白竟然感情更丰富,情绪更到位了:“……我,特地去采访了,河清大学的杨玉教授。五十年的时间没有让穆知白变得衰老,而是让她愈发青春靓丽!五十年的时间没有让穆知白变得虚弱,而是让她愈发光彩照人!穆知白,就是太阳!而我!竟然想用区区鬼脸让太阳蒙上阴霾……”


“啊啊啊啊啊!”窗外有什么奇行种一样的东西跑了过去。


“你慢点!等!等等我!”窗外有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团成员单手叉腰慢慢地走过。


当铺里一时针落可闻。


穆知白支起身子,缓缓喘了口气,擦了擦嘴角,像个没事人一样,望向窗外。


几个参加综艺的女团成员在楼下跑来跑去。据说,是节目组跟鬼屋商量,把追逐战从室内搬到了室外。费尽心思假扮成人类模样的纸人大军和鬼魂们依然能在大白天造成不俗的恐怖效果,连一贯对摄影非常不满的李大爷都在门口看得乐不可支。


叶谿比她慢半拍,脑袋晕乎乎的。


嘴角被磕得有点痛。但是太尴尬了,比偷偷在检讨上耍小心思更尴尬,她现在还能回想起穆知白的嘴唇,软软的,凉凉的。


明明是被扑在沙发上磕到嘴角的那个,明明是受了伤的那个,她竟发现自己会为这种意外可耻地感到欲罢不能,简直像是个登徒浪子。于是她本来可以喊个冤枉喊声疼,此刻却一声也不敢吭,一句也不敢提,只是趴在沙发靠背上,探着脑袋往楼下张望,偷觑着穆知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原……原来,那个,拍摄范围从清河巷一直到咱这儿啊?我还以为只拍清河巷呢。”


穆知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被安排在屋檐下杵着一动不动的纸人,边看边说:“本来没那么大,应该是小姑娘吓到了,慌不择路跑到这儿来,毕竟河清巷和清河巷长得那么像……不是说解千当志愿者,你要去看看她的吗?这都快一整天了,怎么没见你有动静?”


“她没给我发消息,可能没被选上吧?我也不去问了,省得她想起来伤心。你说这立秋都立了个把月了,怎么一点儿不见凉快呢?再不凉快就要立冬了。”叶谿托着下巴,故作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倒也未必。有的人估计挺凉快的——我是说心里。”


“啊?”


穆知白在她头发上摸了一把,走回室内:“我回去睡会儿。”


“啊……不、不接着看吗?”叶谿问——明明那么热闹,穆知白最喜欢热闹了。


“不了。我有点累。”穆知白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叶谿坐在沙发上,本来就对热闹不感兴趣,现在更是觉得聒噪。她轻轻地碰了碰嘴角,抿了抿嘴,颓唐地躺倒在沙发上,把脸藏起来,只悄悄露出通红的耳尖。


*****


和叶谿签订的合同,一式两份。


穆知白的那份就压在床垫底下,黑色的、仿佛被烧过的纸页,红色的、仿佛用鲜血写下的契约。


她对着契约割开手腕,鲜血滴落在纸张上,迅速被吸收,伤口也在肉眼可见地愈合。她不得不一次次划破手腕,才能流出足够多的血,激发契约的效用。即便是不死之躯,长时间的消耗也让愈合的速度逐渐放缓。


视线无法聚焦,天旋地转,契约却还没有反应。


这一次要的血似乎比之前更多……


也可能是她的血已经不再够用……


但是来不及了,苏钺很可能已经回来了。


在辛迪的妈妈提出想让她帮忙取走不好的记忆时,她就已经有所猜测。苏钺能是为了什么而来呢?无非是想把自己绑在身边,以不断汲取新的力量,为她所用罢了。穆知白不得不加快让契约生效的速度,以便她可以尽早了无挂碍地站在苏钺面前,避免阿四和楚朝歌为了她而做出什么傻事来。尽管这意味着巨大的透支,甚至很可能会导致契约出现问题,无法正常运转。


那又能怎么办呢?她别无选择。


就是很对不起叶谿。


她想到了阿四,想到了楚朝歌,唯独想不到叶谿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反应。


会责怪自己吗?无所谓了,到那时,她肯定已经离开这里了。她仍然可以发誓,这份契约不会给叶谿带来任何身体上的伤害。


会为自己难过吗?以叶谿的性格,多半会的……


契约上的红字终于亮起微光,穆知白坐在床边,趋于昏迷。


还没结束。


还差最后一次。


到那时,就能够彻底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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