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耽美小说>河清巷当铺>第十五章

当铺的阳光好得一如既往。叶谿睁开眼的时候还躺在沙发上,盖着条毯子,书被合上,放在灯座旁边。


手机不在身边,她不知道现在几点,但是天色大亮,该起床了。


下楼的时候碰到温砚初,和往常一样,在窗边能看得见热闹的地方磨咖啡。她动作很慢,比以前慢很多很多,叶谿以为是什么新的研磨方式,自顾自走到她旁边接白开水,说:“早上好。”


穆知白慢半拍地点了点头:“早。”


“一会儿吃什么,我去买?”叶谿问。


“……我都行。”穆知白沉默片刻才回答,似乎心情不是很好。


“那是吃灌汤包还是小笼包?要煎饺吗?吃几个?”叶谿问了一长串,却始终没得到回答,于是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看见了穆知白脸上有些无奈的微笑,一时没反应过来,四处望了一圈,还想着是不是一大清早就来了客人。


二楼只有她和穆知白,连个多余的鬼影都没有。


叶谿再看向穆知白,对方脸上的微笑逐渐淡化,转而把咖啡递了过来,问:“要喝吗?”


虽然咖啡的味道很怪,叶谿喝不惯,但是穆知白今天的态度更怪,让她很害怕。她忙不迭地点点头,伸手去接杯子:“喝。”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就放在咖啡机旁边。


两人同时看向手机,穆知白把杯子放在台面上,示意叶谿先接电话;叶谿也从善如流地缩回了接咖啡的手,拿起来看了一眼,说:“解千。”


穆知白稍稍眯了眯眼睛,几乎是立刻果断地端起杯子,自己喝了一口。透过杯沿,她看见叶谿大惑不解的呆傻神色。


叶谿并没有来得及去听解千说了什么,她只注意到穆知白毫无征兆地就把本来要给她的咖啡喝掉了。


她盯着杯子,一直盯着,盯到穆知白良心不安,不得不打算给她重新再做一杯。


穆知白放下这只杯子,找来一只新的,正清洗着,看见叶谿乐呵呵地端起原来那杯,和她一起跑到水槽边,望着窗外,在打电话的间隙吨吨吨灌了几大口。


穆知白:“……”


叶谿貌似丝毫不介意这杯咖啡有没有被喝过,捧着杯子,跟在穆知白屁股后面。穆知白要找杯刷,她就跟着去找杯刷,穆知白要回咖啡机那儿,她也就跟回咖啡机那儿:“嗯……嗯?……嗯……在听……不干……嗯……这个可以……”


穆知白偏过头看她一眼,也看向她手里的杯子,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昨天一天,自己说这么多做这么多,叶谿是完全没明白,也完全没放在心上。是谁发誓说以后不会再做越界或者冒犯的事情了?是叶谿本人吧?还是说叶谿根本不觉得这件事能算作越界?——很有这个可能——穆知白感觉到一阵头疼。


她打算冲叶谿生一会儿闷气,眼见叶谿把电话挂了,却还是非常好奇,好奇得快要活不下去,不得不先搁置生闷气的计划:“这么早打电话,是什么事?”


“她问我要不要和她们三个一起去那个清河巷的综艺节目当志愿者,我说不去,但是等她去当志愿者的时候,我可以去看看她。”叶谿还是把手机放在咖啡机旁边,优哉游哉地站在一旁,显得穆知白很忙。


穆知白的心情依然很不好,越来越不好。


从今天早上咖啡机的手柄卡住了开始,再到叶谿一大早接了解千的电话,之后还抢走了自己喝过的杯子,现在还在自己面前无所事事——她无法容忍自己忙得团团转,而一个员工竟然能游手好闲,找也得给她找到事情来做:


“叶谿,这台咖啡机有点卡住了。”


“嗯?卡住了?哪里卡住了?”叶谿其实从来没修过咖啡机,但反正都是机器,拆开来发现问题,修好了再装回去,就成了。


穆知白赶紧阻止她在这里施工的想法:“去水池。我去给你拿工具箱。”


叶谿把咖啡机抱去洗碗池,把桌子朝洗碗池推了推,只剩下差不多刚好够自己一个人转身的位置,方便拿取工具。


刚做好准备工作,手机就又响了,这次是她家村里邻居阿姨的号码。叶谿慌里慌张地把电话接起来,这回按了免提,方便在接电话的同时继续修咖啡机:“喂?阿姨?那么早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兮兮啊!你听听这是谁?”阿姨的声音喜气洋洋的。


“叶谿姐姐!”一个不太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叶谿把机器零件拆开,摆在穆知白铺好的报纸上。她印象中村里几乎全是小弟弟;小妹妹不多;其中跟她玩儿得最好的是那个会帮自己喝药的好人妹妹,大名任思念,小名念念:“啊……念念是吧?”


“你怎么听出来的?”阿姨问。


“一听就听出来了……”叶谿被从身后硬挤过去的穆知白撞了一下,差点碰倒了咖啡机;她眼疾手快地抱住这台不算小的机器,回头不满地瞪了穆知白一眼,“念念那么早就回村了呀?现在才几点啊?”


然而穆知白压根儿没看她,忙着找咖啡机的包装盒,里面还有些备用的零件——多半不需要用上,但是万一呢?她今天就是要从这条路上挤过去再挤回来,哪里会去管叶谿把眼睛瞪多大呢?


“叶谿姐姐……奶奶走了,你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呢?”任思念埋怨道。


“我说也没有办酒,省得你们来回跑了。老人嘛,去世是正常的。你好容易来一趟,不说这个。考大学了吧?”叶谿发现好像只是单纯有一层黏糊糊的粉糊在上面,可能就是这样卡住了。她朝穆知白招招手,让她不用找备用零件了。


穆知白还是要强行挤回去。


叶谿又瞪了她一眼,威慑力为零。


“嗯!我和你是校友了哦!”


“真的啊!恭喜恭喜!我们学校食堂和宿舍都挺好的……嘶!”叶谿对穆知白明显是蓄意打扰她的走来走去的小动作终于有些火气,偏偏她还发现,穆知白露出了“啊,你怎么这才发脾气”的得意表情,挑了挑眉毛。


“叶谿姐姐?怎么了?”


叶谿叹了口气:“啊,没什么,刚刚磕了一下。”


“你现在在哪里呀?我过两天就要开学了,正好有时间,要不我们见一面吧?”


叶谿一边听着,一边观察着穆知白——她还在走来走去,行进的路线看起来和自己毫不相关,看起来只是在普通地走来走去。不对,既然是蓄意打扰,那么她肯定会越走越向自己靠近。她果然靠近了,虽然这回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单纯想过来给叶谿放个假,但是叶谿打定了主意,抢先伸出手,将她圈在自己和洗手台之间。


时机卡得刚刚好,叶谿笑了出来:“嗯……这得问我老板,给不给我放假。”


这点位置两个人站就很挤,穆老板一言难尽地挣扎了两下,脸上“腾”地变红,卯足了劲儿想把叶谿推开。偏偏这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和速度似乎已经大不如前,取而代之的,是叶谿在逐渐超过自己——难道说,计划终于成功了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脸上的热度迅速冷却,她不再挣扎,也没再感到羞愤或不好意思,重新变得苍白。


电话那头,念念遗憾地“啊”了一声:“对哦,你上班了。”


阿姨插嘴道:“你老板不就是小穆吗?她脾气那么好,你就说见见小时候的妹妹,她肯定答应啊。要不你就把小穆一起带来?”


“她这么问的。”叶谿小声说。


“那你就去吧。”穆知白说,本来就打算好了让叶谿去见见朋友。


“那你去吗?一起去吧?”叶谿问。


“你想要我去吗?”穆知白问。


“想啊。”叶谿回答得理所当然。


“……我去干什么呢?你们聊天,我也插不上话啊。”穆知白偏开了视线。


叶谿没有回答,对手机里说:“好,等上班了问问她,先挂电话了,这边有点事。一会儿我给念念打电话。”


电话挂断了。


穆知白还是靠在叶谿身上,一动不动。


叶谿察觉到她情绪低落,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那么低落,便拍了拍她的背:“怎么了?是刚才磕到哪里了?没撞到吧?”


穆知白摇了摇头。


“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穆知白点点头,又摇摇头。


叶谿笑了:“那我换一个问法。你是去呢,还是不去呢?”


穆知白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


叶谿和任思念约好,第二天上午九点在清河巷的一家咖啡店见面。


早上,叶谿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一眼就注意到穆知白化了妆。叶谿没有化妆的概念。妈妈去世得早,奶奶是不化妆的,爷爷和爸爸和她一样没有化妆的概念;到后来,她就是纯粹没钱折腾。之前其实也没见穆知白化过妆,更没见阿四和楚朝歌化过妆。直至现在,她忽然发现穆知白描了眉毛,也抹了口红,至于别的修饰,叶谿分辨不出。


那么正式吗!?见任思念需要那么正式吗!?


叶谿的瞌睡都醒了,不知怎么不敢看向穆知白,更不敢看她的嘴唇,只是无意识地揪了揪衣服的帽子,把皱起来的边缘拉平,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更正式些。


买了早饭回来,在二楼待了一会儿,叶谿越来越如坐针毡。平时穆知白没什么血色,虽然她一直觉得那样也挺好的,也很好看,但是今天,一个起码看起来健健康康的穆知白,简直像有魔力——是戴了美瞳吗?不,没有,平时也是这个颜色,那为什么她的眼睛忽然特别好看?——叶谿的目光追在她的脸上和眼睛上,怎么都挪不开。


她最后捂住眼睛,好容易才偏开视线,跑回房间换了一身更正式的衣服,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照了照,却只觉得更让自己显得年纪不够,小小的,看起来就不像是穆知白的同龄人,似乎也没有能撑起这件衣服的气质。


可是需要什么气质呢?归根结底,气质是什么呢?如果自己可以活得和穆知白一样久,能不能拥有那样的气质呢?


她蔫头耷脑地离开镜子,推开洗手间的门,想回去换上自己那件舒舒服服的T恤,一抬头,和穆知白打了个照面。


两相对视,穆知白走上前来,帮她理了理衣服领子,轻笑道:“很好看哦。我还以为你不爱穿这样的衣服呢。”


“啊……我……”叶谿一时语塞,张口结舌,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不想让穆知白继续看着自己,却也不想把自己和穆知白隔离开。于是她只能将穆知白抱住,借此躲开那让她非常不好意思的打量。


叶谿抱得越紧,穆知白就笑得越厉害,她拍拍叶谿的背,手触到叶谿的发尾,慢悠悠地缠住又松开,说:“干什么?穿得好看,还不让人夸了?很好看哦,就这样穿吧,我们要准备出门了。”


咖啡店地理位置不错,离鬼屋不远,但比鬼屋的地段更清静。一进门,一只占据了半面墙的巨大招财猫就吸取了叶谿的全部视线,直到被穆知白扯了下袖子,才跟着她继续走。


穆知白过去似乎常来,和老板很熟络,一进门,老板就半是埋怨地向她打招呼:“我说你怎么一个月都没来我这小店里坐坐了,原来是身边多了个小朋友。哎呀,我这是人老珠黄,入不了穆老板的法眼了?”


“有没有可能……是我自己买了咖啡豆?”穆知白走向靠窗的卡座,坐在窗边,叶谿坐在她旁边,靠近过道的位置。


“你变了,你真的变了,你连咖啡豆都不在我这儿买了。”老板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戏演够了,可以开始八卦了,“不是说有两个小朋友吗?还有一个呢?”


“路上堵车了,这段时间不是要拍综艺吗?清河巷旁边几条路都堵得很。”叶谿回答道。


老板拿来菜单,放在桌上:“也是,亏你们来得早,这段时间,从中午十二点半开始,我店里也都是爆满。小朋友,牛排、甜品、不含□□的饮料、鸡尾酒……随你挑,说好了穆知白付钱,别跟她客气。另外那个小朋友和你差不多大吗?几岁?”


叶谿把菜单交给穆知白,说:“我二十二……她比我小四岁。”


穆知白又把菜单推给叶谿:“你要喝什么?自己点。”


“我不知道喝什么……你平时给我喝的是什么?”叶谿只看见满眼的各种拿铁、美式,她不知道它们分别是什么味道;咖啡下面是酒品和甜品,她不爱喝酒也不爱吃甜,相比之下,苦哈哈的咖啡反而成了最优选。


“穆老板能给你喝什么?不加糖不加奶,纯黑,你这都喝得下去,菜单上就可以随意了。”念念还没来,老板暂时坐在她们对面。


穆知白笑了笑,不置可否,只和叶谿说话:“要不尝尝拿铁?”


“我……不爱太甜的。”叶谿说。


“那就不给你加糖。穆老板呢?老样子?”老板很快地答应道。


“老样子。”穆知白靠着椅背,“桌子椅子都换了一批?”


老板哼了一声:“托楚朝歌的福。这老东西,一把年纪,膝盖都不好使了,还大晚上蹦迪,蹦完了还要来我这儿喝夜酒,喝大了跟人打架,给我这儿砸得……她家那鬼屋,赚出来没几个子儿,一半花在酒上,另一半花在赔偿款上。”


叶谿想象不出楚朝歌酒后蹦迪的样子,感觉这不是她该有的人设,问:“是我认识的那个楚朝歌吗?是旁边那家鬼屋的老板楚朝歌吗?”


“看不出来吧?我到现在都觉得违和呢。她说她跳的是什么正宗的‘僵尸舞’,千万不能埋没了,保不齐还可以申遗,毕竟僵尸也算我们的传统文化什么什么的……我竟然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不过前提是她得豁出去让全世界都知道她是只老僵尸。”老板吐了吐舌头。


门上挂着的风铃响起来,一个小姑娘急匆匆走进咖啡店,四处张望了一圈。她脸上化的妆比较明显,起码叶谿能一眼看出来她化了妆。小姑娘低头摆弄着手机,接着,叶谿的老年机响起来,她惊喜地看着这边,蹦蹦跳跳地赶过来:“好久不见了!叶谿姐姐!我都认不出你了!”


“啊……念念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你也是啊,都是个大姑娘了。”叶谿站起来,穆知白也站起来,老板则从桌边走开,让任思念想好要喝什么以后告诉她。


任思念把包放在座位上,笑着向穆知白伸出手:“你好,你就是叶谿姐姐的朋友吧?我是她妹妹,任思念。”


“你好,我叫穆知白。经常听叶谿提起你们小时候的趣事。”穆知白和她握手。


“能有什么趣事啊,分明是我的受难日记!”任思念装出不平的神色。


叶谿笑得见牙不见眼:“多好喝啊,是可乐呢!”


任思念朝她扔了一顶帽子:“你闭嘴吧!有那么苦的可乐吗!怎么不说是咖啡呢!?”她托腮冲穆知白摇头,“姐姐,你是怎么忍得了她的哦?不会天天想打她吗?”


穆知白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忍得了叶谿吗?她想,只要叶谿别突然离自己太近,她就忍得了。


正想着,老板把三杯咖啡端了上来:“来——小朋友的拿铁,加糖的,给你,小妹妹;不加糖的,给叶谿小朋友;还有你,你的黑咖。”


“怎么,我没有特别的称呼吗?”穆知白问。


“……老姐姐?”老板抱着盘子就跑,没给穆知白反驳的机会。


叶谿似乎第一次尝到口感不那么要命的咖啡,她指了指杯子,发现新大陆似的向穆知白炫耀:“这个不苦!好喝!”


“好喝吗?”穆知白问。她现在的口味,已经觉得拿铁太甜了,就算不加糖也甜,甜得喝不下去。


“你尝尝?”叶谿把杯子推给穆知白,转头又和任思念聊了起来,什么学校的宿舍啊,一些要躲开的坑啊,电费水费怎么算啊,说到底科研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啊……总之教得事无巨细,两个人恨不得当场在咖啡店印刷一本《新生避坑指南》。


穆知白盯着眼前的杯子,笑了一声。


叶谿应该确实没有在杯子上避嫌的概念。


她把自己那杯咖啡推给叶谿,尝了一口拿铁。


和以前的口感一样,还是好甜,太甜了。


但确实好喝。


……


倒是叶谿,盯着面前的杯子,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脸色变得和咖啡一样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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