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耽美小说>河清巷当铺>第十四章

“你不会真的喜欢她吧?”楚朝歌这么问的时候,目光望向店门口。


叶谿正和解千三人复盘剧本里的细节,显然,叶谿的参与度不足,她不止一次转过头,看看穆知白,再笑着和解千她们聊上两句。


穆知白漫不经心地站在柜台边,反问:“我刚刚和她怎么说的,你没听见吗?我又没关掉对讲机。”


楚朝歌并不理会:“她会老,会死,和小杨一样。小杨是个好孩子,但是你拒绝了她;那个女人和你在一起了,但是结果怎样,你也记得。我劝你,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动什么脑筋,都趁早给我把叶谿的工钱结了,把她从当铺里赶出去,再把她彻彻底底地忘干净。我不会害你,这样做对你只有好处。”


穆知白的眉眼冷下来,声音依然轻缓,却能让人感到她心里的薄怒:“你这是……教训我?”


阿四赶紧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怎么一见面总掐架呢?楚朝歌也是好心。不过……唉,叶谿是个好孩子,真要离开了,我还不自在呢。要不,穆知白,你把叶谿让给我?在茶余饭后打工,和在你家打工,不是差不多嘛?叶谿还能多赚两个子儿……”


穆知白没有接话,没有看她们,没有跟叶谿打招呼,径直走出了鬼屋,走进八月底能把人晒伤的大太阳底下。


叶谿看见她的背影,二话不说抓起伞要追,却在门口停住脚步,紧紧地抿起唇,大概是在犹豫,在疑惑这样是算听从良心还是算过分的关心。然而,站了没两秒,她还是撑开伞,跑向穆知白。


穆知白脚步稍缓,不乐意看她一眼,却默许了她的靠近。


楚朝歌气得手都在抖,那张做不出太多表情的脸呈现出暴跳如雷的神色:“她就这么走了?就这么走了!?好心当作驴肝肺!我就该知道!”


阿四拍了拍她的肩,说:“别激动别激动,好消息还是有的——穆知白很重视这个孩子,以叶谿为突破口,比我们自己瞎调查要靠谱得多。苏钺回来的消息,你拿到了吧?”


楚朝歌生气的目标瞬间就变了:“这次我一定会杀了她!”


阿四推了她一把,骂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这老僵尸能不能文明点?”她叹了口气,“瞒不了穆知白太久的,我们要抢先搞清楚苏钺回来是为了什么,以及……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不如直接把消息告诉穆知白。”楚朝歌说。


阿四解释道:“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苏钺一回来,肯定会先和穆知白接触呢,毕竟当年她那么想要穆知白的力量;结果到现在,穆知白还是一无所知……如果,我是说如果,苏钺只是路过呢?或者,她的目标不是穆知白,那我们把这事儿捅出去,不是打草惊蛇吗?”


楚朝歌冷哼道:“草是谁?蛇是谁?我就要告诉穆知白。苏钺的目标肯定是她,想也不用想。”


阿四不太赞同地看了她两眼,灵机一动:“要不……告诉叶谿?”


*****


天黑了。


穆知白已经在浴室里待了一个小时,或许还要再待一会儿,或许随时会走出来。叶谿坐在新换的沙发上,迷思了一个小时。


虽然穆知白像往常一样,调节了情绪,表示白天的话是她胡说的,别太往心里去,但是叶谿并不能真的毫不在意。


她快要分不清穆知白的角色了。是朋友,但不完全是;是恩人,但不完全是;是老板,但不完全是;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个说不上角色的角色,穆知白是穆知白。


这对解决目前的关系困境全无帮助。


楚朝歌上楼的声音很重,早在她出现在视线里之前,叶谿就注意到了,只是她实在是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才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楚朝歌走到她面前,她才坐正了,再站起来。


“你盯好穆知白,别让她做傻事。”楚朝歌没头没尾地开门见山道。


叶谿没有听懂:“有什么‘傻事’的方向吗?她今天晚上甚至想吃咖啡底料的火锅。”


楚朝歌沉默半晌:“这个不算。”


叶谿震惊得反问:“这都不算!?”


楚朝歌妥协了:“好吧,算。但是我想说的是另外的傻事。老四和你提起过穆知白的前任吧?苏钺……”


“等等等等!你确定要在这儿说吗?穆知白随时可能出来……”


楚朝歌摇了摇头,说:“我长话短说,因为事态急迫。苏钺回来了,我们不清楚她的目的。但是她以前想过杀死穆知白,获取她的全部力量。这个人过于狡诈,也过于阴险。穆知白很有可能会为了和她做个了结而只身涉险。我们会去调查苏钺的目的,分身乏术,无法保护当铺。这期间,呵,可笑,我竟然真的来委托你了。”


楚朝歌在三楼沙发边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她的膝盖并不润滑,走起路来并不轻松,但她爬上了三楼,现在仍在不断走来走去,其着急程度可见一斑。


叶谿把穆知白抛给她的难题暂时悬搁不理:“苏钺……到底几岁了?”


“这不是问题的核心,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她和小杨一个岁数,不过,多亏了穆知白,模样上多半看不出年龄。当年,她只是一个接受了民间委托,来驱鬼的末流术士,并无特别正统的师承,我们谁也没真的把她当回事……”楚朝歌深吸了一口气,没再说下去,叶谿听见了磨后槽牙的声音。


接着,楚朝歌再一次摇了摇头:“这些都不重要,如果穆知白愿意说,让穆知白来说吧。我要说的是,希望你真的能承担起保镖的责任。我和老四都希望你可以保护穆知白。呵,我真是疯了——当我没说,你保护好你自己就行了,保护好你自己,别死在穆知白前面,我就给你烧高香。如果苏钺的目标真的是穆知白,她早就该来了,或许是我瞎操心吧……”


叶谿忽然想起什么:“来过了。”


“什么?”


“苏钺。苏钺来过了。”叶谿的心跳越来越快,她想起了辛迪的妈妈口中的“介绍人”,还有那张背面写了字的卡片。


楚朝歌听闻此事,僵在原地,费力地转动脖子,深陷在阴影中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叶谿,问:“那穆知白帮忙了?”


叶谿垂下眼,点了点头。


楚朝歌沉默半晌,仰起脸,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咯老痰似的声响,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都变得猩红:“……你干什么?”


“你太激动了,我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叶谿攥住她的手腕,“这件事暂时还不能告诉穆知白,托苏钺的福,穆知白还需要休养,不能和她正面冲突。如果你和阿四都要分心外出,那么你得告诉我,苏钺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我作为一个普通人,可以怎么对付她。”


……


“楚朝歌来过了?说什么了?”穆知白推开浴室门走出来,发尾还有点湿,搭在毛巾上。


叶谿的神色比她进浴室前更加凝重:“说……你咖啡成瘾得很厉害,这是病,得治。”


“咖啡底料怎么你了?”穆知白抽出毛巾,在叶谿胳膊上甩了一下。


她没吃到咖啡底料的火锅,耿耿于怀了好几个小时,叶谿突然又在她心情刚好一点儿的时候嘲讽她的口味,她的态度也就变得不太客气。


叶谿陷在沙发里,盯着穆知白看了半天,有些想笑,便也就笑了。


她想对穆知白好,想看穆知白笑,她不知道到底什么是“那么好”,什么是“不那么好”,她的所作所为全是出于纯粹的关怀,并不抱有任何试探底线或者软化老板或者表达怜悯的目的——当然,这些成分可能多少会存在一些。


感情有时候就是很难区分出程度,她没办法和穆知白保证,以后只付出“七分好”“五分好”,或者“良心上的好”和“超出良心范围的好”。


“你笑什么?”穆知白问。


“在笑咖啡味的火锅底料。”叶谿说。


“……”


*****


叶谿又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地点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河清巷。


她终日在河清巷游荡,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从哪儿来,不记得自己要去哪儿,只是一个普通的孤魂野鬼。


她或许是被烧死的,死前被大火烧伤的痕迹,竟然变成鬼了还在灼痛,眼睛也被浓烟熏得看不清东西。


放到现在,她指不定会被楚朝歌收编,拿着每月一万的冥币惨淡度日……楚朝歌是谁?


算了,不重要。


越来越多的河清巷老街坊开始提到“闹鬼”,她觉得应该不是在指自己,因为那些人从来会无视她闹出的小动静,只以为是风。


她活动范围的中心是一家当铺,当铺的老板也是鬼,叶谿不敢进去,怕被她吃掉。


河清巷里稀奇古怪的生物很多,鬼根本就不算个事儿,但是老街坊还是只请了“驱鬼”的术士。


或许他们的概念中没有别的什么邪祟了。


在术士来的第一天,她躲进了当铺里。老板发现她了,好在没赶她走,也没吃掉她。真奇怪,她从来都看不清老板的脸,怎么努力都看不清。


术士抓住了一个叶谿的同类,杀死了他。真可怜,叶谿想,上一个鬼节,这位老兄还和叶谿一起偷吃过别人放在十字路囗的供品。紧接着,术士就把目光投向了当铺。


“束手就擒吧!”术士一进来就开始高声呵斥,似乎想通过辱骂的方式,逼迫当铺老板现身。


这显然是一个陷阱,连叶谿这样的小鬼都不会上当。而老板也果然端坐在楼上,当铺的格局在她的一念之间翻覆变幻,术士从来没能成功踏入二楼,也从来没见到老板的真身。叶谿感到放心,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职责在于保护。


这几天,术士换了一种策略。她走进当铺,没像以前那样谩骂,而是在门槛上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放下一串……糖葫芦?


术士离开后,叶谿飘过去看了一眼,真的是糖葫芦。身后投下老板的阴影,她转身就跑,发誓自己没动过这串食物。但是老板压根儿没看她,只是盯着那串糖葫芦出神,一点都没有捡起来的意图。


过了不久,叶谿飘过去,把糖葫芦吃掉。


不好吃。


酸的,甜的,哪种口味她都不喜欢。


术士带来的玩意儿渐渐丰富多样,从风车到竹蜻蜓,从连环画到胭脂水粉,她带来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只小盒子,锁扣是很多年前的样式,早就不时兴了,盒子也很老旧,不晓得她从哪里弄到的。


和往常一样,叶谿准备好了代替老板接受“供品”,这一次,盒子却被抢走了。


叶谿委屈得团团转,老板只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她便不敢继续委屈,默默地回到了平时休息的地方,蜷成一团。


盒子里好像是一封信,叶谿距离太远,只看见老板拿出了一封信;说不定还有别的什么呢?总不可能那么大的盒子只装一封信吧?里面肯定得有别的什么!她十分肯定地猜测着。


读完信的第二天,老板出现在了术士面前。


那天下了大雪,术士的肩头也落满了雪花,她轻声问:“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个,你还记得它吗?”


老板迟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大概是有点印象,记不太清。


术士脸上的笑容分外明媚,灿烂得像是要把人灼伤了,叶谿身上的伤口都开始隐隐作痛。她听见术士说:“没关系,让人回想起过去和遗忘过去,都是你的能力;我可以负责陪你一起创造未来。”


她们走远了,连把伞都没撑。


叶谿看着门边靠着的大黑伞,不知怎么突然想追着送过去,好在理智把她的脚步死死地拴在当铺。她要趁机去看看供品盒子里,除了信以外还有什么东西。说不定她可以拿走呢?她就是觉得自己可以拿走。


盒子里只有一封信。


不可能。


东西应该是被老板拿走了。


可是她把里面的东西拿走了,为什么不和自己说一声呢?她真的什么都不想和自己说吗?


伤口又开始疼,眼前一阵阵发昏。


她想起来,老板从不和她说话,也从来没正眼看过她。


*****


每次这样做梦,再从梦里醒来,叶谿都会恍惚。


醒来以后,她当然知道老板是谁,术士是谁,但是……自己是谁?一只活在当铺里的孤魂野鬼?现在还在吗?是被楚朝歌收编了,还是被阿四收编了?又或者,已经去了该去的地方?最凄凉的下场,不过是被驱鬼的术士赶走,魂飞魄散。


叶谿心里闷闷的,她对这只孤魂野鬼过于共情,比之前代入阿英、代入穆知白都要共情得多,满腔只剩下最后意识到穆知白从未搭理过自己时的委屈。或许因为对方是个鬼魂,没有实体,只有感情,于是容易被共情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把这一切都忘掉,起身离开房间,打开客厅的灯,一边想:“如果比浪漫,在鬼屋里拜堂,肯定胜不过在大雪天散步……不不不,我没必要和苏钺比浪漫,我是在比较鬼的浪漫观。或许小翠觉得在鬼屋拜堂浪漫,是因为没见过在大雪天陪着鬼一起淋着雪散步的人……”


沙发上有人,读书灯开着。


穆知白坐在那儿,看见叶谿的时候,只抬了下眼睛,并不说话。


情绪几乎把叶谿瞬间压垮。


她讨厌这个眼神。


就像小朋友不明白,为什么姐姐越来越不爱搭理自己?为什么姐姐可以每天和大孩子玩,却总是假装没看见自己,当自己不存在?为什么自己把什么好东西都给她,但是她什么都不肯分享?


叶谿走过去,步子迈得很大。


她一把搂住穆知白,紧紧地抱住。


——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一句话都不和我说?


她想不明白。


她忘了自己不是那只孤魂野鬼,也忘了穆知白睡前才和自己说过话,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打湿了穆知白今天刚换的睡袍。


——我完了。这是她刚换的睡袍。


叶谿倏然清醒。


但是她没有松手。


只要情绪到位了,相信穆知白不会妄加责怪的。


穆知白有些懵,不知道叶谿在哭什么,怎么哭成这样。她艰难地抽出手和手里的书,放在一旁,问:“做噩梦了?”


“……嗯。”叶谿点了点头。


穆知白笑起来,似乎想要抱抱她,却猛地想起自己正想和她拉开距离,手便顿在了半空。


等叶谿情绪稳定下来,才慢慢地离开穆知白的肩膀,抹了一把脸,愣愣地坐在一旁,不太聪明地笑笑:“做噩梦了。”


“嗯。”既然要拉开距离,那么对话就到此为止吧。


穆知白没有追问,尽管她很好奇会是什么样的噩梦——梦到奶奶了吗?还是……进度按着计划发展到这一步了?她忽然觉得揪心。如果把自己在计划什么告诉叶谿,她们就真的完了,不管作为朋友还是上下级,都完了。装傻只能延缓这个必然的结局。


叶谿在沙发上坐着。


她的自我认知总算离开了那只孤魂野鬼,即便如此,还是感觉身边的穆知白冷漠得可怕。梦里穆知白的那充满警告意味的瞥视逐渐和眼前人重合。她霍然起身,又突然坐下。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全出现在她眼前。


她没帮到穆知白什么忙,反而是穆知白一直在帮自己。她和穆知白的能力并不对等,关系并不对等,一切的发端在于穆知白,也只在于穆知白,穆知白可以随时选择切断两人的联系,而她毫无抵抗之力。


她害怕。


她总算意识到。


她害怕离开穆知白。


叶谿嗫嚅着,惴惴不安地盯着地板:“我……这段时间给你添了很多很多麻烦。我确实没有能力,不会法术,胆子又小,想要成长为真正的保镖,还需要一点时间。你能让我留在这儿,大概是为了那份合同,和你想要完成的计划……”


穆知白没有回答,她看起来云淡风轻,只是不小心在腰带上打了个死结。


叶谿没注意到那个死结,她继续说:“很抱歉,我之前一直没意识到,一些表达关心和感激的方式会让你感觉越界和冒犯……我发誓,以后不会了。”


第二个死结。


穆知白盯着腰带,仍旧一声不吭。


“但是我……我想留在这里。”叶谿转过脸,看着穆知白。她刚哭过,又刚惊醒,眼睛很累,头也昏沉,只剩下意志依然坚定。她必须留在这里,即使和穆知白保持着最远的距离,也要留在这里,直到从楚朝歌和阿四口中听说,苏钺的威胁彻底得到解除。


穆知白松开被打了两个死结的腰带,几乎控制不住想拥抱她的欲望。她轻声问:“谁赶你走了吗?”


叶谿摇了摇头。


“那就回去睡吧,我说了,鬼屋里的那段话,你不用太在意……只是我一时间有感而发而已。”穆知白说着,站起来。她没办法再什么都不做地待在叶谿身边,就像人没办法长时间冷落一只拼命示好的可爱小狗。


叶谿抓住穆知白的手,僵持了一会儿,默默地改为抓住她的袖子。


穆知白心头一酸,不敢回头看她,用寻常的语气笑道:“你不睡吗?我要睡了。我好困啊,叶谿。”


叶谿松开了手,仍旧坐在那里:“那你早点睡。晚安。”


“你不睡吗?”


“我不睡。”


穆知白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叶谿则捡起刚才被穆知白放下的书,是一本诗集。她读了两行,眉头紧锁,倒回第一句重新读:“一只乌鸦在雪地上空飞翔……鸣叫……你不能说……乌鸦的存在毫无意义……?”


该死,她开始困了。


“……乌鸦身上的颜色是它……活着的证据……”


她睡着了,脸上盖着这本薄薄的小书。


艺术素养……啊……艺术素养……她一点都没有这方面的素养。


“没关系,让人回想起过去和遗忘过去,都是你的能力;我可以负责陪你一起创造未来。”——


别人怎么能那么会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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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乌鸦……”节选自《2006中国诗歌年选》。

这里只是展现了叶谿读现代诗是一个状态,即读不懂,一读就困,并没有对诗歌进行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