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代祭圣旨后,朱厚炜想过数种可能性,从阴谋论的帝王猜忌再到温情脉脉的“世界那么大,想让我弟去看看”,却从来未想过,朱厚照本人会在这里等着他。

  花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他才从猝不及防的惊愕中回过神来,陷入久别重逢的惊喜,“臣实在不知陛下微服至此,应天府上下可曾知晓?”

  “你也知是微服,哪里能让他们知道?出门在外,也别君君臣臣的,你我还是兄弟相称,对了,日后为行走方便,微服时我名朱寿、你名朱福。”

  想不到这个镇国公大将军朱寿这就出场了,朱厚炜简直哭笑不得,虽不觉得二人的本名就好听去哪里,可福禄寿这样的字眼,怎么听怎么像是管家小厮。

  “兄长既已亲至应天,还需弟代祭么?”朱厚炜本就不是正经古人,自然接受良好、从善如流。

  朱厚照一笑,“好不容易逃出来,谁愿意听那帮老古董说什么牲啊畜啊,醴啊酒的。对了,秦淮河你可去了?近来那从苏州扬州进了不少美人,啧啧,比起京师的花魁来都毫不逊色。”

  见朱厚炜面无表情,他一拍脑袋,“却是我忘了,你不好这口,那南风馆呢?”

  “兄长莫不是忘了,弟已皈依佛门十年有余,花花世界、滚滚红尘早已与我无关了。”朱厚炜赶紧打断他。

  他面上继续和朱厚照寒暄,脑中却转得飞快,如何能将宁王将反之事不动声色地透露给他?以及能在不惹他厌烦的情况下进谏?

  朱厚照一看他脸色,其实也知道这个书读多了的迂腐弟弟在想什么,伸出食指摇了摇,“整日我都听着这些废话,难得出来松快松快,你也还我脑袋一个清静。”

  朱厚炜苦笑,“也罢,既然朱寿不想听,那我也便不提了。”

  朱厚照这才满意,“在寺庙里不近荤腥,更不能畅快饮酒,今日我做东,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人间繁华。”

  于是接下来的一两日,朱厚炜向太常寺告了假,整日陪着朱厚照游荡,朱厚照所喜之处,不是酒肆赌坊,就是秦楼楚馆,酒肆茶楼也便罢了,后头几个,朱厚炜本是个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大好青年,自然从我做起拒绝黄赌毒,哪里肯去?

  四月初二那日,朱厚照自在十里秦淮逍遥,朱厚炜依约在晚晴楼,点了雨花茶,连同状元豆、素什锦等几样小菜,悠哉地候着。

  边吃边听着市井流言,朱厚炜漫不经心间却瞥见灯影幢幢的秦淮河上,有一艘空画舫缓缓停下,船夫将画舫系在一柳树上,似是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便有人引着数名窈窕女子由岸边登船,朱厚炜定睛一看,甚至其间还混杂着几名纤细少年,瞬间就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方才奴去打探过了,说是这些日子,常有这样的画舫停驻,还有人见过穿着锦衣卫服饰的人上下呢。”丘聚低声禀报。

  锦衣卫?那便是钱宁了……

  想不到如今钱宁与江彬争宠竟到了如此白热化的程度,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挑唆皇帝微服游乐,四处搜罗美女妖童,朝政废弛不说,中间花了国库多少银子,祸害多少良家妇女,又累得多少百姓苦不堪言,却不是这些权豪势要所考虑的了。

  朱厚炜越想越觉得无趣,突然有些不想再等,便对朱厚照的贴身内侍交代几句,独自一人下了晚晴楼,沿着秦淮河漫无目的地漫步。

  这一片在四五百年后会成为众所周知的5A景区,会在每一个公共假日挤得水泄不通,在每一次提名最让人失望景区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可如今它却如此复杂、又如此让人着迷,有文庙贡院,儒衫文士在此苦读圣贤书,有秦楼楚馆,花魁神女在此倚门献笑,也有寻常巷陌,村哥里妇在此淘米浣衣。

  而仅仅一百五十年后,天翻地覆、山河破碎,亦是在此处,风尘侠女血溅桃花扇,衮衮诸公、碌碌汉臣,却剃了头发、弃了衣冠,换上鞑虏衣裳。

  天色渐暗,朱厚炜不知不觉走到了乌衣巷,如今魏晋风流荡然无存,唯有斜阳衰草。

  他正自伤春悲秋,忽而听闻有急促脚步逼近,再一抬头,就见几名黑衣人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包抄过来,各个手执利器,显是来者不善。

  因近日伴驾,朱厚炜身边只带了巴图鲁等寥寥几人,锦衣卫更是一个都不在身边,见这些人面露精光、虎背熊腰、步履轻盈,功夫应当不低,难免有些心慌。

  “公子快走。”巴图鲁闪身站在朱厚炜身前,抽出佩刀,其余人等不论护卫还是内侍,都将朱厚炜围在正中间。

  朱厚炜也冷静下来,细细打量来人穿着,随即微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刺客明显训练有素,下手也极其果断,直接朝着最弱小的几个内侍直冲过去,下手狠辣,不留一点余地。

  很快,平常为朱厚炜端茶递水的小内侍便已经挂了彩,可他却一点未敢退让,强撑着一口意气,挡在朱厚炜前面。

  朱厚炜看他伤得不轻,很有些不忍,又觉得敌我力量悬殊,这么下去绝非长久之计,便道:“诸位好汉,倘若今日高抬贵手,放过鄙人,鄙人将为每位好汉奉上白银千两。”

  他其实根本不曾奢求他们会同意,只是留意他们神情,发现除个别人露出一闪而过的犹豫,其余人均像是提线傀儡一般,只知拼杀,显是经过长期训练的死士。

  眼看着所有人都已负伤,不少甚至命悬一线,朱厚炜蹙眉悄悄从袖中取出那小小的火铳,对着打头那人的额心就是一铳,随着那人应声倒地,其余人的攻势更加疯狂,意图绕过护卫,剑锋直指朱厚炜本人。

  朱厚炜还是头一回杀人,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可潜意识却告诉他不能有丝毫慌乱,几乎不带任何迟疑地向着另一个相对静止的刺客射击。

  又击倒三人,朱厚炜忽而面色一白——装填的火药即将耗尽,火铳也是不能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