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序是自然醒的。
这个客栈附近并没有养鸡，早晨无鸡鸣，林序比平时起得晚了些。
他走下楼，发现堂屋内空无一人，忽然屋里的小灯亮了，上面浮现了一个字，“来”。
是昨天他给聂子枝传信用的术法。
按照指示，林序从窗户翻出，跳到了屋檐上。聂子枝坐在正脊上，双腿自然分开踩在瓦片上，支着头看向他，道：“序哥儿，早啊。”
林序回了一声早，便在聂子枝身旁也坐了下来。
旭日初升，和煦的阳光洋洋洒洒地铺满这片土地。
聂子枝指向前面的院子，林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院子里依旧堆满了枯朽的落叶，店小二站在大树下，靠着树干面阳而立，手无力地垂下，一动也不动。
他的面前是一张木凳，上面坐着两个穿着黑袍的人，黑袍把两人从头到脚都包了起来。两人矮小且身形极为消瘦，佝偻着身子，不像是人，反而像是僵死的猴子。
三人一个人都不说话，各自僵硬地站着和坐着。
过了好一会，店小二的嘴唇动了动，林序紧忙摘了一片叶子隐秘地飞到店小二旁边。
只听得店小二道：“这样的生活真令人感到厌倦。”
没有人回答他，他依旧自言自语：“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又摇摇头，嘲讽道：“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
他整个人虽然沐浴在阳光下，却显示出万般颓靡的神态来。皱纹在他脸上像是干旱了几年的沟壑，深深地刻进骨血。
林序从袖里拿出一张符纸，往黑袍人探去。符纸悬浮在黑袍人的身后，上面的红色篆文并没有什么变化，极速旋转几圈后，往林序的方向飞了回来。
林序把符纸收回，道：“明明鬼气已经很是明显了，但探鬼符总是探不出来。”
聂子枝道：“探鬼符只能探出一些寻常的鬼气，这股鬼气特殊，恐怕是用了什么禁术。”
说罢，聂子枝拿出一张白色的符纸，上面流淌着淡蓝色的流萤。符纸往黑袍人的方向飞去，又快速回来。
只见白色的符纸上冒出了黑白两种烟，缭绕在一起。
聂子枝道：“看来这两个黑袍人，是半人半鬼。”
林序奇道：“你这是什么符纸，怎的如此精确，这样的鬼气也能探出来。”
聂子枝把符纸递给林序，道：“这不是普通的符纸，是用一种异兽的鳞片制成的。”
聂子枝袖子一拂，上面的烟雾消散了，恢复了原样。
他想了想，把白色的符纸又放入袖子里，重新拿了一张黑色的，递给林序，道：“序哥儿拿着这个吧，前方还不知道有什么鬼怪。这个和普通探鬼符的使用方法是一样的。”
虽然探鬼符并没有攻击性，但却是必要的，这是判断人气和鬼气的重要依据。看着聂子枝真挚的神情，加之确实需要这个东西，林序还是接了过来。
林序道：“这青天白日下裹着黑袍，恐怕我们得近距离看看这黑袍下，到底是什么。”
他和聂子枝对视一眼，从屋脊上跃到后院。
两人商量了一下，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去昨夜的河里抓了一条鱼，从客栈正门的道路走。
假装不经意地和店小二“偶遇”。
林序提着鱼，挂着和善的笑容，跟站在树下的店小二道：“老板，这条鱼送你，补补身子。”
店小二提防地看着林序两人，没接过鱼，也没说话。
离黑袍人近了，林序这才发现，黑袍人的皮肤全部用黑布包了起来，露出来的眼白占了眼睛的二分之一，里面满是浑浊。看见林序二人，眼眸微微颤抖着。
那是一双无比苍老的眼睛，看向人的时候感觉背脊发凉。黑袍人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好似在叹气。
林序又道：“这两位穿着黑衣的仁兄，怎的昨日没看见呢？”
店小二道：“今天天气好，带他们出来晒晒太阳。”
林序道：“这二位恐怕是身体不太好，恰好我略懂一点医术，要不给二位把把脉？”
店小二哼笑一声，道：“那真是感谢这位客官了。”
林序抬起黑袍人的一只手把脉，才发现黑袍人竟然比看上去的还要瘦，手臂几乎全是骨头。而且他的脉搏非常的微弱，跳动得很慢，像是一条被阻隔了的小溪。
但可以确定的是，黑袍人是活人，鬼气入侵得不深。
店小二看着面前佯装的二人，无奈道：“两位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林序讪笑道：“就是看看。”他总不能说，因为这个客栈看上去就非常诡异，特别是你，最诡异。
店小二牵强地笑了笑，道：“这儿可是个不详之地，两位最好还是原路返回的好。”
林序问道：“此话怎讲？”
店小二道：“如果两位是要去平野城的话，建议不要去。当然，每次有人来这里，我都会说这句话，只是从来没有人听。言尽于此罢了。”
林序道：“若你单单只是说别去，没有让人信服的理由，那旁人自然是听不进去的。”
店小二嗤笑道：“没什么理由，人各有命。”
林序道：“看来先生是知道很多东西了，可否告知一二，若是前路当真险恶，我俩自然是要往回走的。”
林序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好似店小二说了有什么危险，他就当真不去了。这样子倒是真把店小二唬住了。
店小二长叹一口气，许是太久没人与之讲话有些孤寂，他絮絮叨叨地跟林序讲了些关于平野的传闻。
平野城在很久以前，是比临安城还要繁荣的城池。
当初五大家族之一的星宿族在这里传经讲学时，建了一座庙。虽然讲学了几个月，星宿族的人就走了，但庙留了下来，成为了平野的标志性建筑。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平野周围的城镇都发展了起来，平野渐渐失去了那份繁荣。
在几十年前，这里的人几乎是只识临安，不闻平野。
直到一则传说的出现，传闻只要喝下水神庙的水，对着水神虔诚地跪上三天三夜，那么水神就会现世，满足人们的愿望。
于是一些外地人涌入了平野，想来这里许愿。
不过几乎没有人能虔诚地跪上三天三夜，水神不现世，愿望自然也不会实现。
但支撑着人们信念的是，水神是真的灵验过的。虽然几十年来就现世寥寥几次，但总有人会觉得自己是那个例外。
林序轻轻问道：“水神是真的能实现愿望吗？”
这样类似的传闻，人世间有很多，基本上是人们对神仙的杜撰，认为神仙可以做到世间的所有事。给自己找一个寄托罢了。
店小二嗤笑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认为是真，便是真，你认为是假的，那就是假的。”
林序道：“那这样的话，岂不是更让人想去一探究竟了，缘何说不要进去呢？”
店小二摆摆手，道：“人还是不要过多干涉别人因果的好，我断了你的因，果便报在我身上了。言尽于此，多说无益。”
说完，店小二就转身走了，走到客栈门口时，他顿了顿，叹道：“因果报应，天注定罢了。”
店小二的话有头无尾，仅仅是传闻的话，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那说明，问题就在这个传说上了。
方才一直说话的聂子枝，在店小二进去之后，对林序道：“这个传说有点意思。”
林序笑道：“莫不是你信了？”
聂子枝道：“信与不信，自然要等进平野城才能一探究竟了。不过看样子，那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倒是信了。”
林序摇摇头，道：“李雨霖看上去不像是信鬼神的人，恐怕这里面还有许多隐情，我们先去平野城吧。”
说罢，两人不疾不徐地往前路赶去。前路诸多山，山路百折崎岖。这也难怪平野城逐渐走向衰亡了。
两人走了许久，才终于在一处山脚看见了一块碑，上面写着“平野城”。碑上的字经过风吹日晒雨淋已经有一些模糊了，上面有一些不明的痕迹，看上去光怪陆离。
顺着山路继续往前走，才慢慢有了人烟。
两人还没走到入口处，就被拦了下来。一个男子指着他们问：“你们是谁，来干嘛的？”
林序笑道：“听闻这里的水神庙灵得很，所以我们两个慕名前来拜拜。”
这话说得很是客套，且不说那个传说是几十年前的了。而且从入口往里看，平野城很是萧索，根本谈不上慕名。
男子嗤笑道：“有令牌吗？”
林序道：“没有。”
男子更加不屑了，摆摆手道：“没令牌还想进去？”
林序虚心请教道：“这令牌该如何获取呢？”
男子道：“令牌要在水神庙才能得。”
林序疑道：“令牌在水神庙里才能得，但是我没有令牌就进不了水神庙。这不是相悖的吗？”
男子道：“那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
闻言，聂子枝把林序扯到身后，拿出了两张令牌，问：“可是这个令牌？”
男子一把抢过去，摸了摸，又看了看。随即把令牌甩给聂子枝，道：“是这个，进去吧。”
男子大声地往入口处的人喊了一嗓子，入口处守着的人打开了门。
林序二人走了进去。他不禁好奇道：“你怎么会有令牌呢？”
聂子枝道：“之前跟着那位锦衣华服的公子时，便看见他拿出了这种令牌，于是便照着样子做了两个，没想到真的能靠这个混进来。”
林序了然，进城之后，比在入口处看得更加真切。
平野城占地并不大，连临安一半大都没有。街道两旁的木板房皆像他们之前看到的客栈一样衰老。
路旁房门紧闭，街上人烟非常稀少。连走了几条街，林序也只看见寥寥几个人，他们浑浊的瞳孔看向林序二人时，掩盖不住的恨意，在恨意之下，还有几丝悲悯。
从进城开始，林序腰间的镰刀就颤抖个不停。林序一直抚摸着刀柄，都没能让它静下来。
平野城的怨气，比鬼气还要重，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心有执念之人，在死去之后鬼魂会留在凡间。但执念也分许多中，其中以怨气最为危险，怨气会逐渐侵蚀心智，致使成为厉鬼。
而平野城里面的是半人半鬼，即使怨气对人心智的侵蚀作用没那么大，但也是不容小觑的。
索性水神庙修建得高大雄伟，并不难寻。两人顺着路向水神庙走了过去。
走了几百米，林序二人看见有一个人在院子里晒被子，发黄发霉的被子用树枝撑起来，那人拿着长条状物品拍打着棉絮。
那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看见林序二人，又往水神庙的方向看了看。步履蹒跚地向林序二人走来。
林序二人停了下来，看着那人向他们走来。
那人道：“二位可是要去水神庙？”
林序说是的。
那人叹气，道：“人老了不中用了，二位可否帮我把被子和那些谷子收回屋里？”
林序答好，正想搬被子时，聂子枝抢了先，道：“序哥儿，我来搬吧。”
搬被子和谷子进了屋，那人接了两碗水，道：“多谢二位了，喝点水吧。”
那人用的碗是砖红色，在灰色惨淡的木板房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里面装的水倒是清澈，还冒着热气。
聂子枝接过碗，晃了晃里面的水，问：“老人家，你这里面的水，是哪里的水？”
那人笑了笑，干枯的脸上满是和蔼，道：“平野城近年来大旱，现在水都是从水神庙后山洞里流出来的山泉水，可甜。”
聂子枝哦了一声，他没错过那人眼睛里隐隐的期待。心里嗤笑这样拙劣的把戏，但明面上却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
林序问那人：“老人家，这里是通往水神庙的必经之路吗？”
那人心不在焉地看向林序面前的水，道：“对，所有去水神庙的人，都要经过这里。”
林序问：“那老人家可否见过一个穿着花青色长衫的公子路过，他腰间带着一块白玉佩，有七尺那么高。”
“这里一年来的人不多，那位公子我有些印象，大概几天前来过这里，应该是去水神庙了。”
林序了然，李雨霖来这里确实是冲着水神庙来的，但究竟是怎样的庙，让李雨霖这样看上去生硬的人也信以为真。
不过现在，他看了看碗里的水。
虽然透明的水盛在砖红色的碗里，看上去水就像是砖红色的。但这里面的水，分明本来就是透着红色的。
本来这点细微的差别是很难察觉的，但这水面上的雾气，夹杂着一股阴恶之气。且聂子枝注意到了那人的神情，林序自然也注意到了。
林序不想多惹麻烦，向那人道了谢，便想同聂子枝离开。
那人起先还说二人帮了他的忙，一定要喝杯水了再走，他那嘶哑的嗓音像是轮子滑过潮湿的木板。
见他们确实不会喝那碗水之后，那人表情有些扭曲，还想说什么，聂子枝回首在他额间一点，那人立马就被定了身。
“聒噪。”聂子枝冷冰冰的嗓音里夹杂着不耐烦。
随即又笑着对林序道：“序哥儿，我们去水神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