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沉稳冷冽的男声随之而来,自遥遥后方,穿过繁重的人群,最后直达高台之上。
梁惘癫狂的笑意终于产生了条缝隙,下三白眼里闪烁过阴鸷。
台下的文武百官悉悉索索,在这瞬时里,产生了剧烈的骚动,他们纷纷转过身,形成了一种无形的默契,将蜂拥的人群中让开一条道。
道路的尽头,一名男子剑眉星目,桃花眼顾盼众生,眼底深处放着寒凉薄然,好似承载着天山冰雪。
他的左耳戴着一条长耳坠,迎风招展,俊美非凡的面容因之更添几分多情。
只是他周身形成的一阵阵压迫力,却在无形中将气氛压低、又压低……
来人驾马而行,后方紧跟着两名俊逸男子,再后方,是千千万万个精壮的军兵。
梁惘眼中的缝隙在这片刻里不断地增大,平日里游刃有余的尽在掌控,终于产生了几分崩塌。
……那是,邢遮尽……
宋庭誉,还有……傅夺。
不可能。
他们三个里任何一个人,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不可能……
“梁惘,你输了。”
晨日的光亮紧紧追随着邢遮尽的步伐,迎面而来的人脚踏光碎,好像是太阳的使者,下凡来终止这场闹剧。
邢遮尽终于停在他的几尺开外,神色淡淡地开了口。
梁惘瞳孔细微地缩起。
好几息后,他异动的面容才恢复了几分平静。
他低笑起来。
“我……输了?”
“——颢砀皇帝德不配位,朕不过是为了黎民百姓铲除昏君,裕王殿下说的话,朕怎么听不懂呢?”
“还有殿下您……此刻不该在边境之地么,怎么没有召令,便私自回京了?”
邢遮尽面若寒霜,声音一字一顿,“为了黎明百姓?”
他也微微勾起了唇,并没有回答他后来的话。
“庚子之年,你蛊惑君王,使得数百名学子丧命火场,他们之间,多有往后造福百姓的股肱之臣,这是为了黎民之见?”
梁惘温笑的面孔下闪过一丝端倪,他掀起了眼皮,深沉的瞳孔里流动着丝丝缕缕的寒光。
某一瞬间里,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他心中的疯狂更加深重,又觉得癫狂而无法自拔。
云、罕。
脑海中慢慢地描绘出了这个名字。
原来……是这只小狐狸背叛了他。
“殿下没有依据,怎可乱讲呢?”梁惘在须臾后,眼中重新漫上温和,双目弯成了月牙,“颢砀小儿向来执拗,当年的我,不过也只是一个外姓王,怎会有这能力引发一场血淋淋的文字狱?”
邢遮尽看着他从容不迫的面孔,冷冷地盯了他几息,并没有同他争论。
“那么您与燊郦通敌之证,又是如何解释呢?”
梁惘的笑意僵住了,温和的面具好像受到了桎梏,冷冰冰地粘在了脸皮上。
邢遮尽一步步地向他靠近。
“周王殿下,无话可说了?”
“乌格泽、蒋国安……这两个名字,您熟悉么?”
梁惘的唇角慢慢垂了下去,他眼底毒蛇一样的疯狂和冷意再也掩盖不住了,顺着瞳孔的裂缝向外喷涌而出。
他在和邢遮尽对视。
邢遮尽的桃花眼、薄唇挺鼻、一点一滴,都像极了他日思夜想里描摹出的画卷。
真好看啊……
他忽然转变了思绪,如痴如醉地想。
梁惘毒蛇样的视线疯狂地窜涌。
“真好看。”他感叹出了声,忍不住伸出指尖,就要拂上邢遮尽的面容。
一只手却粗暴地抓上了他的手腕。
宋庭誉的面孔随之映入眼帘。
“周王殿下,这是疯了么?”
梁惘的头没有动,瞳孔慢慢地转移到了宋庭誉的身上,空气里剑拔弩张,短暂地静默了些许,他的脸上才浮现出了一张诡异的笑容。
宋庭誉不知怎么,在这笑容里竟看出了几分被戳破伪装的兴奋感。
好在诡异一闪而过,梁惘的眼皮垂了垂,露出了一份释然。
“看来本王,现在是大势已去了……?”
他平调地提问到,慢条斯理地按压着被抓了的手腕。
一直到真正见到梁惘之前,宋庭誉都在预想着,当对方知道无处翻身时,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然而直到真正接触到后,他所有的预想全都被推翻。
梁惘,表现得太奇怪了。
“既然一切都已成了定局,那本王败也该败个清楚罢……裕王殿下,邢遮尽、邢恹之……小阿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绝地翻盘的呢?”
梁惘温和笑着,一时之间叫出了邢遮尽的好几个名字。
宋庭誉感受到身边的人细微地战栗了一下。
……
他的眉峰微蹙,偏过头,在暗处轻轻带动了一下地方的衣袖。
“抱歉。”
邢遮尽的喉结滚动了一圈,忽而沉声道。
梁惘的眉峰稍稍一顿,连带着宋庭誉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一句话都含义。
只是下一刻,一道疾风劲掌便直直地拍向了梁惘的肩头,他躲闪不及,硬生生挨下这一记,腥甜的血液顿时从喉间涌出来。
“你……”
“多说无益,多言多错——失败者,只需要知道自己败了,不是么?”邢遮尽居高临下,冷声开了口。
薄凉的声音传到了耳廓中,梁惘吐出一口血,被拍散的头冠掉落下来,散落下发髻,原本精精准准戴在他头上的发簪也有些偏移。
他任凭乱发遮住了他的眉眼,胸脯高昂地起伏着。
宋庭誉冷眼看着他,抓着邢遮尽衣袖的手还没有松开——邢遮尽出其不意,表面沉稳镇定,他却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对方异样的情绪。
邢遮尽的身上透着一股晦暗的气息。
梁惘的喉结滚动,咯咯地笑起来,鲜红的血带着凌乱不见双目的面孔,将他原本温润的脸上硬生生多出了一份妖冶。
宋庭誉皱了皱眉。
下一刻,他便觉得自己的手一松,随着梁惘抬头对着邢遮尽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后者又直接冲上前去,一拳砸上了他的脸。
那一边,傅夺已将浑身是血的江涿从十字架上解开,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怀里,看见梁惘被打肿了脸,眼中的红血丝都充斥着复仇样式的快感。
这位“呆板木讷、严于情理”的少年人,生平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冲破礼教束缚的冲动。
就像平生最为胆小的江涿一般,他在奸臣篡位,被囚禁示众之时,无数次地抬高自己的头颅,挺直脊梁,对着梁惘的逼迫,即便害怕地浑身颤抖也选择了迎面当头。
……分明在数日前的分别时,他面对傅夺,还是想要劝阻对方苟安于世,不入纷争。
“哥……”
宋庭誉看见邢遮尽一拳一拳地砸上梁惘的面孔,忍不住低声张口。
恍惚里,他觉得邢遮尽整个人都带上了点嗜血的疯狂——
那一日,燊郦边都的火久久不曾熄灭,傅夺与他们接应后,便告知了他们前因后果。
他手上有二的两个兵符,一个是宋庭誉遇难之时,蒋国安从他屋中搜寻得来,由云罕在神鬼不觉中将之拿出;还有一枚兵符,却是千里马加急送来——属于大塍帝王的兵符。
边疆沦丧时,蒋国安正忙于打压邢遮尽和宋庭誉,忽略了傅夺的存在,傅夺在这期间,收纳起自身巨大的悲恸,尽力救下了一些百姓,与他们躲藏在了一处隐秘之所。
一直到一封江涿亲笔写出的信送到他的手上时,他的眼前才浮现出了一条道路。
不多日,皇帝亲持的虎符便到了他的手中。
他很是敬仰宋庭誉。
当年的宋庭誉在他这个年纪时,已经征战沙场,成为边疆百姓的依仗。
他也自小便成武痴,有一个领兵坐镇的梦。
在拿到虎符之时,他的心中是无比激越的,往后也不负众望,将事情办得完美无缺。
他们一路迎着疾风,赶往京都,终于在一切尘埃落定的前夕,阻止了事情的发生。
而这一路上,宋庭誉也从被宽慰的一方,成为了宽慰人的一方。
越是临近京都,他感觉邢遮尽的情绪愈加的不对,心中的预感不断放大,那种熟悉的担忧感又徘徊在了胸膛间。
在夜深人静时,宋庭誉曾经抱着邢遮尽好几次,妄图从他的口中撬出什么话,最后却只换得对方一个沉重而不安的吻。
邢遮尽一个字也不说。
但很快,宋庭誉就虚虚地感受到了——那是潜藏在心底,要爆发,要难以抑制住的恨意。
当年残害清妃娘娘、邢遮尽的生母的人就要绳之以法,邢遮尽的心底情绪翻滚,不可控制。
高台之上,邢遮尽一拳一拳地砸向梁惘的脸,面上早已被喷洒出的血溅上红点,他的桃花眼里满是血红,好像已经失去了理智。
梁惘却还在低低哑哑地笑着,眼中浮现出让人看不懂的疯狂。
这种神情无疑将邢遮尽更加激怒。
“哥……”终于,宋庭誉再忍不住,上前按住了他的手。
邢遮尽冲昏了头,下意识地将他甩开,宋庭誉旋即闷哼了一声。
被恨意占据胸膛的人才拳脚一顿,眼中闪过了一丝清明。
“……”邢遮尽停了下来,血红的眼睛转向宋庭誉,里面显露愧疚无措和关切。
宋庭誉只觉得心疼一片,有些难以呼吸,重新抓住了他的手。
二人都没有说话,却在眼神之中交流了千言万语。
空气短暂的寂静,邢遮尽的情绪慢慢地平和下来。
然而就在此刻,梁惘的咯咯的笑声打破了静下的氛围。
“好一副伉俪情深之景……”
他闷着血,似笑非笑地盯着邢遮尽,语气亲昵。
“没想到阿尽你,竟然连害死自己母亲的仇人都能不计前嫌,爱得这样深沉呢?”
宋庭誉刹时间觉得血液寒凉,脑中嗡得响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