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光一寸寸照亮,最后终止在了庞大石窟的背面。
云罕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转得猝不及防,下意识攀上了薛界的身体,后脑被一只大手垫住,狭窄的阴影中,薛界躬身撑在他的上方,将他牢牢地锢在了身下。
灼热不稳的气息自上面喷洒而来,丝丝缕缕地烧在了脸上,仰望的视线里,云罕借着薄弱的光亮,只能看见薛界锋利的下颌,流畅禁止的脖颈线条,带动在阴影当中,一下一下地喘息。
他的双眸一花,心口难以自制地快速跳跃起来。
那一头,薛界抬着首,紧蹙眉峰,一瞬不瞬地盯着远处的人,直待巡逻的侍卫兜兜转转,才彻底放下了戒心,稍稍松下一口气。
“……安全了——”
腰腹缓缓下陷,薛界沉声低下了头,却忘记了身位,尾音未落,便骤然止在了喉间。
高草之中,二人的身体贴的极近,薛界曲着手臂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没有压下来,只有上半截手臂的距离,因为突然低下的头,而彻底消失。
黑色的长发随着动作下滑,交缠在了铺散在草地中的白发之中,水乳|交融,好似黑龙入渊,难舍难分,纠缠不息。
薛界的鼻尖和云罕的鼻尖轻轻地蹭到了一起。
嘴唇也只剩下了一指的距离。
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能看清云罕根根分明的睫毛,在黑暗与黎明光亮的交叠中,莹上了一层单薄的碎影,黑色的瞳孔隐隐发淡,条理清晰的花纹自中央散去四周。
许久以后,那白色的长睫眨动了一下,零碎了一片光亮。
薛界的脑中轰得一声响,才后知后觉地炸开了锅。
……要疯了。
……真的……快要疯掉了。
他猛地撑手,向着旁边侧过去,背离了对方的面孔。
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心脏碰碰直跳,喉结不停地滚动着,吞咽着口水,想要出声说出什么可以缓解意外的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的嘴唇……怎么受伤了?”还是身旁的云罕冷不防地开口,声音有些哑,带着几分迟凝。
薛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
他紧张着身体,不由动作幅度大了些,转头抬眼去问对方。
云罕的目光平静,像山间清水一般,里面掺杂了些细碎的波澜。
他稍稍压了压眉,点上了自己的嘴唇。
轰然间,薛界满脸绯红,反应了过来,倏而偏过头。
……他知道云罕说的是什么伤了。
昨日对方意识昏沉时,自己心痛难忍,情难自禁,便对着云罕强行吻了上去。
在这过程中,对方表现出了剧烈的挣扎,将他的嘴唇咬上了好几道伤口,如今一夜过去,已经结了一点薄痂。
当然,还有藏在齿后的舌头也存着伤口,只是舌头隐蔽,云罕只能观察到表面的景象,故而没有发现异常。
薛界的余光看见对方单纯的茫然时,心中的负罪感几乎达到了顶峰,只是口中还撑着沉哑,表情尽可能地严肃。
“……不小心咬到了,没什么大碍。”
云罕指尖抵了抵掌面,没有立时接话,眼神还欲图去看他的唇。
后者却很快再次催促。
“这不是一个说话的地方,我们先走……”
外处的侍卫戒备严格,风春草动皆在眼中,方才短暂的暴露更让他们的防备心理加重。
云罕闻言,思绪被带动,将心中的疑惑清扫了开来,点了点头。
薛界便将他撑起,在前方先行开路。
只是走了一会儿,却发现身后的动静微弱,他稍稍心疑,转而就见云罕跛着腿,脸色苍白,有些费劲地撑着石窟。
他心中骤然生起警铃。
“怎么了?”
云罕垂眸,扫了一眼腿,没有回答他,只启唇:“你带着东西先走,我稍后便跟上来……”
薛界目光扫到他额前的薄汗,眼色一沉,转而弯腰,抄起了对方的膝弯。
云罕下意识地就要发出动静。
“别说话……”
后脑被一只手轻轻压了一下,云罕旋即抿住了唇。
即便是公主抱,手上也没有一点重量,云罕不知已轻到了一种什么地步。
薛界将人牢牢抱在了怀中,脸上的心疼之色尽数掩埋在了风雪之中,他沿着阴影之处,凭借着记忆一路穿梭,最后回到屋里,拿来一张床褥,把发抖的人好好裹紧。
云罕在这过程里全受他的摆弄,没有做出一点挣扎,直至后面,对方掀开被角,温热的指尖带动右腿上的肌肤时,他才如触电般猛然缩起。
薛界手上多出了一点滑腻,伴随着淡淡的腥味。
“……怎么弄的?”
他身上的气压骤然沉了几分,语气带上了自己都没怎么察觉到的冷意。
“一点小伤,我都没感觉到。”云罕撑着起身,要去把床褥拉下来,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
“……”
他的眉压了压。
“石窟里有机关,我拿到城防图的时候没有注意。”
城防图一物,是每一个城池里最为重要的东西。
它们时常被保护得很好,即便是最后忠诚的伙伴,也不会轻易将之交予。
这也是云罕最终选择自己以身犯险,去偷来图纸,而不是明面施压,去威逼蒋国安交出的原因。
这数十年间,他经受过曾经太多不曾经受的风浪,将未雨绸缪四字深深刻在了心中。
这一次的事由,他做好了准备,早早打通到了城防图的下落,轮班的时间……只是最后拿到图纸时,他却忽算了石窟中的危险,而栽了跟头。
右腿被一把利刃深深扎进了筋络里,虽然伤口不大,却扎得精准,不知错动到了哪一条神经,致使他每走一步,都像钻心一样疼。
能忍到现在,薛界都不知该夸他还是该责怪。
“……这是小伤?!”他有些愠怒地低吼。
云罕被对方半带狰狞的面孔微微骇到,脸色怔愣一瞬,继而转变为了嗤然。
“大人是在担心我耽误大事么?……其实您大可不必心忧,城防图我已经盗取了出来,只是需要麻烦您帮忙送一趟,别的——唔、嗬……”
云罕脸色骤白,猛然抿唇,瘦削的手骨紧紧抓上了床单。
薛界竟那枚没入他血肉中的刀刃抽了出来。
血立时顺着伤口滑出,浸湿了洁白的被褥,云罕死死咬着唇,脖颈因为疼痛而向上背动,衬出瓷白肌肤下,突出的喉结。
白到发光的脖子上面,隐现出了挑动的青筋,一直延伸到侧面的皮肤之上。
血顺着唇角滚落。
薛界快准狠,在利物出体后,拿来伤药撒了上去,随后将伤口包扎好。
自始至终,云罕除了第一声没有注意到,从唇边溢出一道呻唤以外,再没有多出一个音节。
纱布缠绕好,他痛到失焦的眼神晃动一瞬,旋即身体脱力,直直地倒了下去。
“阿……”
薛界喉中凝滞,赶忙伸手,将人捞了回来。
“疼就喊出来,你在苦撑什么?”他的心口如同刀割一般,拿来干净的纱布,一点点擦干云罕咬破的嘴唇。
“不行……”云罕的喉咙里细微磨出了几个字。
不行……
“现在外面,到处都是人……不能喊……”
他头抵在薛界的肩头歇息了一会儿,继而唇角又勾出了一抹笑意,嗓音低低哑哑。
“好了,眼下我的伤也被处理完毕,大人就更不用担心我会误事了……”
薛界听罢,火气上头,手骨瞬时被攥的咯咯作响。
“你以为我是担心你误事才这般作态?”他咬着牙说到,和云罕对视。
云罕脸上的嗤笑稍稍一顿,继而转瞬而逝一缕茫然。
“……不然呢?”
薛界的怒气骤然消散,被这副神情浇得一丝不剩。
对啊……不然呢?
他明明是自己无颜以对云罕,不好意思告知他自己全盘知晓的消息,现下又在对着对方发什么疯?
“……没事。”
他沉默几息,终于哑下嗓子,消灭气焰,低低沉沉地说了一句。
云罕心中削微生起的希冀破灭,脸上闪过了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失落。
只是很快,内里又重新扬起嗤弄。
他刚才……竟然产生了一种薛界是在心疼自己的猜想。
怎么可能。
“这里资源有限,这伤我只是粗略包扎,等日后我们回到大塍,再请医师好好看一看……”
“不会拖太久。”
薛界片刻后启嗓,递给他一个认真的眼神。
云罕的思绪被拉回,不知被这其中的那一个字句打乱了,面容上闪过一丝异样。
“没有多大的必要……我的右腿,它早就废了。”
他说这话时一字一顿,眼底闪烁着细碎的光。
映衬地整个人都有几分破碎。
薛界的面色沉凝住,攥住了手。
“等到京都,会有很多有名的大夫,你会和从前一样的。”
“……真的?”
云罕盯着他的眼睛,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开口。
薛界差点就没有忍住,要把人扯进了怀中。
“我不会骗你的。”他温声说。
云罕又看了他好久。
好久好久以后,才轻轻笑了一声。
薛界不知道他为什么笑,自然也不清楚他的内心所想。
“其实……都没什么了。”半晌以后,云罕才悠悠出声。
腿能不能好,都没什么了。
因为他的所有,都将迎来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