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
在接到城防图的后一刻,宋庭誉便将其铺开,与邢遮尽等人商讨方位。
一张巨细无遗的图纸,将整个边城描绘得万无一漏,甚至于哪处微小的暗阁,都标志得清清楚楚。
宋庭誉轻易便猜到了关押大塍军队的地方。
在天色彻底暗下之时,三人共着黑衣,潜入了关押之所,狭长的窄道之中,灯光昏暗。
透过最初的防护栏后,便看见团簇在一处的众军兵。
程十二的身影在最前方,整个人都被一种颓然之色掩盖,昏昏沉沉。
这段时日中的伙食克扣,将每一个将士的体力都抽干。
宋庭誉看见乌泱泱的大片人时,心中不由一紧,惆怅绞痛感油然而生。
——他又想起了那一日黄沙漫天,血液溅满了边关城中,百姓的躯体如同零落的枯叶,坠落地无声无息。
身旁的邢遮尽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他指尖。
宋庭誉被拉回神,对上他深黑的瞳孔,目光晦暗了些。
一块碎石撞击到了足靴,程十二并没有表现出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抬起。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一具徒有呼吸的死尸,周遭的感官都无限地淡漠。
又一颗碎石,又一颗……
直至石头砸上了他的手面,他的指尖才稍稍晃动了一下。
撑起眼皮的一瞬间,他与一双琥珀色的丹凤眼对视。
他的胸膛倏而剧烈地起伏起来。
悉悉索索的泥沙应踩声响起,他极力抑制着颤抖的思绪,瞄了一眼看守的侍卫,转而隐没到了一处阴影当中。
“……将军。”
宋庭誉的手被他紧紧抓住。
距离靠近,昏暗的灯光中,他看见对方的面孔憔悴,脸上有未清的泥沼,双目现着血丝。
“您怎么样?边关……边关的百姓……我的阿桃……”
程十二的声音低哑,渐渐小了下去,似乎是没有办法再说下去。
宋庭誉的心如刀割。
“……”他没办法回答。
程十二的身体便更加猛烈地颤抖起来,眼底浮现出无与伦比的恨意。
“……你,想要报仇么?”
终于,宋庭誉出了声,坚毅而用力。
程十二倏而抬起了头。
……
宋庭誉几人来到云罕住所时,正见昏暗黑夜中,一人身着白衣,瘦削的手接过一只信鸽,带动一阵风雪,袅袅纷飞到长夜当中。
他与邢遮尽的瞳孔不约而同地深了几分,薛界却已然上前,褪下外衣,一把将那人裹了起来。
信鸽受到惊吓,扑了几下翅膀,云罕则稍稍僵了身体,抬起眼皮看向了他。
对方却已退离他的身侧。
“云门主,有信?”几分沉谧之下,宋庭誉率先开了口。
云罕拉回神志,眼神晃动一息,继而微微一笑。
“……是。”
他扬了扬手,丝毫不显慌乱。
信封罩在风雪里,模糊见到几分端倪,看得出来信上字体娟秀,端庄清雅。
只这么一眼,宋庭誉的心中莫名感受到了几缕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字迹,只是细想,又如何也想不出来。
他恍惚间,觉得云罕还瞒着他们什么东西。
“准备好了么?”云罕的声音温和在雨雪之中,化作最飘渺的一颗雪花。
宋庭誉颤了一下指尖。
——距离商讨好最后决策的那日,已经过了整整六天。
而即将来临的终战,也将在明日打响。
“嗯。”他低低回应一声。
云罕便笑了一下,进了屋中,片刻后又出来,手上已经多了一包药物。
他当中众人的面,慢慢拆开,倒进了旁边的水井中。
无色无味的药混着漫天飞雪,尽数淹没在了水中,消失地毫无痕迹。
宋庭誉的眼神持续深暗。
——这药名唤葚汁,食者半个时辰内,就会体弱无力,神魂尽失。
这是他们的计划。
就在明日,云罕将会借以“梁惘成王”庆贺为由,组织一场庞大的庆功宴,犒劳每一个边城燊郦将士,葚汁便会作为水掺杂在食物之中。
届时一朝兵倒,就成为了他们反击之时。
“我已经与程十二商讨过,他会尽可能地组织军队奋起反抗……只是,蒋国安手上有皇旨,大多数的将士,却始终越不过违抗圣旨的坎。”
宋庭誉收回目光,沉沉道。
云罕动作不停,将倒干净的纸慢慢折叠好:“将军不必担心——届时事成以后,你们向东南方向观望,记得将城门打开……那里,会有你们需要的援兵。”
宋庭誉指尖稍稍一顿,认真地看向了他。
然而云罕却没有抬眼,转身,向着房屋走去。
“好生休憩一夜吧……明日,可是一场大战。”
他最后说道,关门时,没有忍住看了薛界一眼,继而放下了手。
薛界看着闭上了的门窗。
宋庭誉却还在回味云罕上一句说的话语,眸色渐渐发沉,他扬起下巴,视线转到邢遮尽的身上,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二人的眼中,看见了同样的异动。
……云罕口中的“援兵”,是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有什么东西可以和皇旨相媲,成为让大塍军兵奋起反抗的契机?
“……我进去看一看。”薛界忽而出了声。
宋庭誉看见了他眼中的担忧,点了点头。
后者便旋即作礼,推门进了云罕的屋中。
“我们也走罢……”那一头,邢遮尽将他的衣袍又收的紧了些。
宋庭誉“嗯”道,与他一同回到了屋中。
随行的衣袍染上了风雪,归时已然森凉一片,宋庭誉摘下衣袍,免不了感到一阵寒意。
……他从前身体没有这么娇惯,近日来的一切琐事,只叫他身心俱创。
邢遮尽在他褪下衣物的后一刻,便把人拉了过来,用温热的躯体去暖他的身子。
宋庭誉神游在天外的思绪刹时有几分凌乱起来。
门外几声响动,他骤然现出机警,邢遮尽却是从容不迫地起身,不多时,端了一盆热水来,放到了他的面前。
“……你什么时候叫人送的?”宋庭誉有些诧异,在发现只是侍从送水后,身上的紧绷松懈了一些。
邢遮尽勾了勾唇,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指尖拂上了他的腿。
“……哎。”宋庭誉叫了一声。
“在你出神发愣的时候。”邢遮尽没有理会他僵直了的身体,将他的裤腿捞上来,随后握住他的脚,慢慢放到了水中。
热水自足底而上,沿着经络,带来了一阵热量,宋庭誉的身体不可自制地放松了些,唇间发出一阵细微的气,绯色却慢慢从双颊染上了耳根。
“这些事情,我自己来就行了……”他声音没来由地有些小,到最后甚至有些听不见。
“你在害怕吗?”邢遮尽却突然说。
宋庭誉的指尖晃动了一些,放松下来的身体重新僵直起来。
邢遮尽抬起了头,迷离的桃花眼深邃,好像要将人看得陷进去。
很久、很早以前,宋庭誉便不敢与他对视——只要邢遮尽这样看着他,他就会感到无所适从,无法维持理智。
“……你都看出来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偏开头,轻声说。
邢遮尽指尖带着水,慢慢抚上他的瓷白的足,顺带拂了两下小腿。
宋庭誉觉得有些痒。
一朝兵变,沦为俘虏,突然而来的云罕带着一个精密的计划,向他们遖鳯獨傢抛出反攻的橄榄枝。
扭转处境、城防图、宴会……
“我这几日常常在想,这一切是不是太过容易了……?”宋庭誉眼神失焦了几息,低声问。
那里面带着几分忐忑。
“就像设计敌对乌格泽的时候,明明一切都尽在掌控,最后却还是出了意外……”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隐隐发颤,语气也急躁了些,“现在的局面也是一样,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中,但我真的怕……怕这一次再出现反转,葬送的就不仅仅是一城的百姓。”
“到时候、到时——”
口齿忽然被堵住,邢遮尽站起身,直接吻上了他的唇。
宋庭誉的一切焦躁、未尽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喉中,融化进缱绻的乌木沉香里。
乌木沉香,抚平了一切的焦虑。
邢遮尽的这个吻极具温柔性,结束时轻轻地舔了一下他的下唇,又伸出牙齿咬了他一下。
宋庭誉被这连番的动作弄得心绪不宁,雾着双眸看他。
“没有反转。”
邢遮尽温声,眼中缠绵悱恻,如果目光可以化作实质,恐怕那里面早就沾满了情丝,缕缕缠绕满了宋庭誉的躯体。
宋庭誉的心被重重地安抚了下来,一时之间,急促的呼吸都忍不住滞住了一点。
“可是……”
“——这世上,有一种事物叫做相信。”邢遮尽温声打断他,眼神晃动一下,转向了窗外。
宋庭誉下意识地也朝窗外看过去。
“薛界相信云罕,你相信他——而我相信你。”
邢遮尽扬起指尖,慢慢悠悠地指向了窗边。
窗外寂寥一片,枯枝竟倔强地生出了一颗芽。
宋庭誉一时间以为自己眼花了,目光里闪过惊讶,还要再认真看时,邢遮尽的声音却继续传来。
“你看,外头的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