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落拣了些菜,索然无味地吃上几口就回了房车。

  他从房车角落的阴影里,透过明亮的窗,观察着与老板娘告别的季存真,心情颇感复杂。

  他对季存真是有些看不上的。

  不过是个房车司机,还一副大城市里的文青做派。段落看他,就好像买不起名牌,又想彰显特别的手作人,劣质感中生出些许矫情。

  可段落转念又想,季存真最喜欢喝的竟是那种粗糙的咖啡,便冒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同情。

  季存真没有段落那样多的心眼,他吃过饭多了一些活力,坐上驾驶位主动问段落道,“段先生,你要不要坐副驾驶,这里比较不容易晕车。”

  段落刚觉得他可怜,不想拂了对方的好意,就勉强地说,“好吧。”又说“那我帮你一起看看路。”弄得季存真莫名其妙,好像段落才是土生土长的呼伦贝尔人,自己倒是个马路新手了。

  车子发动后,季存真依旧目视前方,认认真真地驱车。可段落是个闲不住的。他一会儿问季存真草原的草甸类型,一会儿又问牛羊的种类。远处能看到的问完了,又开始问车里的装饰。

  季存真架不住他的小学生风格,想让他闭嘴又怕耽误了生意,只能嗯恩啊啊的附和。

  “季师傅怎么拿套娃装药啊,真有创意。”段落实在没得玩了,拿起刚才的套娃药箱一下子转开,所有的药物顷刻间撒了一地。他呆愣了一下,骂了句卧糙,只能勉强地弯腰去捡。

  “你别动了,等会我收拾,你躺一会。”季存真看不过去发表了看法。

  段落做了坏事心虚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把套娃合上,把错开的图案转到准确的一面,拼出了一个雪白身体,咖色脸蛋的小男孩。

  段落端详了一会儿,发现这个套娃和景区的并不一样。上色的每一笔都起落有致,雕刻的刀法圆润清晰,整体配色和谐,装饰上还有闪粉。是一个纯手工的,区别于传统的套娃男孩。

  他觉得新鲜,又拿着转了转突然问季存真,“你这个药盒卖吗,我买了。”

  季存真闻言有点惊讶,但很快地否定说,“不卖。这是我画的。”

  段落不敢相信地与套娃四目相对,他本想问你有这个手艺干嘛还做司机,但又觉得司机可能比手工艺人来钱多,就咽下了调侃,只说,“画的还不错啊。”

  段落又盘了一会儿,发现套娃右脸颊有意点了一颗痣。他转脸一看,季师傅脸颊上也有一颗,才恍然大悟道,“哦,这是你的自画像啊。”

  季存真点点头难得地笑着说,“中学时和朋友出去玩画的,一人画了一个,然后互相交换了。”

  “那这个你自己的怎么还在你手上啊。”段落对着愈看愈像季存真的套娃疑惑道。

  季存真被问题哽了一下,段落在他脸上看到了转瞬即逝的伤感,但对方还是平静地回复说,“长大后有了隔阂,就换回来了。”

  段落用余光扫了一眼抿着嘴唇的季存真,他脑后车窗里的风景一帧帧地闪过,好像被忽略的,抓不住的回忆。而驾驶室的前窗又太过巨大和明亮,使他的落寞在云和光的耀目下无处隐遁。

  段落难得地没有再做什么动静,把套娃归回了原处,靠在副驾驶上打起盹来。

  到达额尔古纳湿地时,段落晕车的毛病又有些冒头。

  季存真在售票处犹豫良久,最终绕不过良心,买了两人的票,跟着段落进了景区。

  段落和季存真立在炎炎烈日下等景区的观光车,季存真穿着防晒外套,而段落只穿了白t短裤。阳光烤在他的皮肤上反着白光,胃里的咸水一阵阵地往上泛,段落想这简直是花钱都难买的受罪,比去健身房还要离谱。

  观光车开过来,季存真让段落坐在靠边的位置吹风,自己挨着他坐下。

  谁知道观光车刚开没多久,段落就着急地比划,要季存真把防晒衣脱给他,季存真以为他要挡风就给了。哪知道段落接过去一股脑地就吐在了防晒衣里。

  季存真看到这一幕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看着段落嫌弃地用指尖捏着,把防晒衣扎好,而后吆喝司机师傅停车,把衣服扔在垃圾桶后,还顺便漱了口,才面色苍白地走了回来。

  “抱歉,你衣服多少钱,我赔给你。”段落气色很差,他虚弱的拿出手机,想给季存真转账。

  季存真脾气再好遇到这种事,也感到了被轻视。段落为了自己的体面,不把自己的衣服当一回事,的确让人愤怒,但在那个情况下,也确实没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季存真憋着气,感觉像是被精神病人袭击了,明明创口很痛又没道理还手,同程的旅客素质很好,也没有嫌弃暂时的停车,段落好像很轻易地被判了无罪。

  季存真哑巴吃黄连自认倒霉,干脆就不再理睬段落。

  段落看季存真面色不爽,只觉得这个人婆婆妈妈,干脆一口气转了一千块给他,然后扬扬手机说,“怎么样,够你买好几件新的了。”

  季存真冷冷地扫了段落一眼,也没收下那一千块钱,转过头去看湿地的风景了。

  到达观光口后有很长的一段步行距离。

  季存真无言地跟在段落身后走着,脸上没什么情绪。段落在观光车上把中饭,旅途的不爽,对季存真的不满好像全都吐掉了。所以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到了鹿苑景点。因为要收费且没什么特色,所以游客相对少一些。景区门口的音响,放着十年前流行的俄洛斯男高音的单曲,声音撕心裂肺,直穿人的天灵盖。

  段落转过头对季存真说,“我魂都吓飞了,这里面的驯鹿真不容易。”

  季存真摸了摸鼻子没有理睬他。

  段落不甚在意,他被湿地的冷风吹了一路,树林里又没有太阳,方才的狼狈和憋屈全都化为了乌有,兴冲冲地向鹿苑深处走。

  还没走到鹿苑,他们就听到远处传来和门口一样的大声惊叫,只是这种尖叫听上去很粗糙。如果外面的尖叫是厉鬼,那里面的就是平民鬼魂,杀伤力不大但让人心烦。

  “这是干嘛。”段落有些讨好地问季存真,季存真机械地回答道,“是喊泉。”

  “喊泉是什么?”段落疑惑道。

  季存真继续没有感情的作答,“对着话筒喊,河里的水会升高,喊的越大,水升的越高。”

  “这么好玩。”段落闻言兴冲冲的往喊泉跑。季存真觉得太过幼稚,只是在后面慢慢地走。

  等季存真走到喊泉正对面时,着实吓了一跳。他先是听到很稳很低的男声响起,然后声音像爬山一样越升越高,过渡时却很平稳。

  与此同时,湖里的水柱也从一人高的长度慢慢升的和对面挂着瀑布的山头平齐了。

  旁边的一个小姑娘兴奋地念着数据表说,“哇哇哇居然二十多米了!还这么好听的!”

  泉水下拿着话筒的段落笔挺地立着,把简陋的游戏设施玩的特别郑重。季存真那一瞬间觉得,段落目中无人的无赖面皮下,还隐藏着一点蠢气。

  段落并没有在喊泉喊多久。因为天上飘下了细雨,刮起了大风。风把对面山崖上的瀑布都吹出了轨道,斜飞出去汇成一团团轻飘飘的白雾。

  段落看到后笑着大喊,“你看瀑布出轨了。”

  季存真嫌他丢人便装作不认识,快步躲到景区唯一的六角型办公楼下躲雨。段落看雨有愈下愈大的势头,也赶紧跟了上去。

  由于办公楼很细很高,屋檐又太过窄短,雨下大后两人虽然尽力向里靠了,还是会被溅到雨水。季存真犹豫了一会儿,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把伞,倾斜着挡住了雨。

  段落看着伞有些不高兴地抱怨,“有伞怎么不打啊刚才。”

  季存真低着头,自个儿撑着伞,没有一点往段落那里靠的意思。段落不屑地哼了一声,两人又陷入了冷战。

  这时候景区的工作人员从室内走出来,抱着一只被风吹倒的,拴着脚链的孔雀往屋里走,孔雀可能在风中受了惊吓,一直在奋力地挣脱。工作人员忿忿地道,“别动别动,下班了,你还想加班呢。”

  段落看着噗嗤一声笑出来说,“果然只有畜牲才想加班。”

  他话音刚落,就迎上了季存真冰冷的目光。段落语气不善地说,“看什么看,没说你。”

  季存真握紧了手上的两张门票道,“司机是不用进景区的,我看你是一个人。”

  他没说一个人什么,一个人晕车,一个人观光,一个人旅行,反正都一个意思,和那些跟大团的,跟私团的,都不一样。

  看过形形色色旅人的季存真又不是傻瓜。

  段落闻言后,这才第一次睁大他的桃花眼,看清眼前的这个人。

  瘦弱,黝黑,看起来像个学生。但眼神清澈,好像一旁被驯化的,乖巧温顺的鹿。

  鹿苑里的鹿面对暴雨,并没有和人一样四处寻找遮蔽,因为他们麻木了。对风雨麻木,对喂草的人麻木,对喊泉的尖叫声麻木。所以它们不在乎有没有人来帮它们。

  但幸运的是他们是驯鹿,还有角,还有很轻微的,反抗的资本。

  段落暗暗地,胡乱地想着。不自觉地向季存真的伞下靠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