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些天经常会来到这个地方。

  来到这个灰黑色的朦胧模糊的世界, 看见这座古老的钟楼。

  这一次这座城市像是坠入了没有丝毫亮光的永夜,如同世界末日的前夕,裹挟着沉重的死气。

  一切规则框架都在此刻失效, 宛如神明悲悯世人所降下的恩赐, 生与死的界限在这场雨中被溶解, 亡者在生者眼中的异常被这场雾模糊, 顺应这场复生之雨回归, 赶来参加神明降临前夕的狂欢盛宴。

  他像是无处不在, 视野囊括这座小小的城市, 注视着亡者于雨中复苏癫狂起舞, 旁观着生者神色匆忙自雨中穿梭,他们或是表情漠然、或者暗含惶恐,像是不满这场雨,也像是因其他更为世俗的琐事而感到忧愁。

  他的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思绪也时而清醒时而浑噩, 在融进这场雾中想要漂浮到云层上方时, 又像是被什么拖拽着、也像是被雨水推拒着回到了世间,如同路西法被天堂所驱逐。

  这座城市实在是有些无聊, 他听不懂生者的语言,也不理解死者的舞蹈,只能顺应着雾气游荡。

  直到某一个节点,他余光注意到了自己所熟悉的房间陈设, 注意到了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披散着银色长发的青年,对方呆在自己所熟悉的环境里,身侧似乎躺了个人, 但是看不真切,那个人的面容模糊无比。

  慵懒困倦的思绪也让他不是很想去探究那个人的真实面容。

  既然这座城市如此无聊, 那他为什么不去找一下那个让他感到熟悉的青年呢?

  如果走门的话还需要从楼下寻找入口,再一层层往上爬,那太过于麻烦了,怎么想都是直接从那个开着的窗户进去更加方便一些。

  于是薄雾中逐渐浮现出了一只手搭上了窗沿,跟试探着什么一样。

  假如对方不欢迎自己,那还可以关上窗户,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消失,也不用应对什么麻烦的情况。

  然而在爬上窗沿的时候,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个问题,他臂力似乎不够,爬的有点艰难,而且原来他手腕缠着绷带吗?那岂不是等同于自己手部受伤了?手腕受伤的人应该是爬不了窗户的吧?毕竟爬窗户需要双手来承受整个身体的重量。

  在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他忽然像是失去了双手的控制权,脱力跌下了窗台,坠入了雾中。

  重新恢复成全面视角的他呆在原地愣了半晌,看着那个银发青年诧异地走到窗边查看,神色细看像是有些懊恼。

  似乎没有不欢迎的意思,那他干脆直接出现在房间里吧。

  在这个想法冒出的那一刻,上帝视角又变成了第一视角,耳边也听见了滴答滴答的水声,他慢半拍地摸上脸侧潮湿的鬓发,想起了外面在下雨的事实,既然他之前爬了窗户,那确实是该被淋湿的。

  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侧,连带着衣服也粘稠一片,去浴室拿浴巾擦干然后再回来换身衣服好了。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操纵着这具有些沉重的身体行动了起来。

  在找到浴巾从浴室出来时,余光无意间扫过镜子上倒映出的身影,极致的熟悉感自心底爆发,催化出了些许陌生。

  镜子里的少年双眼和双手都缠着奇怪的绷带,手可能是受了伤,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行动,可眼睛缠着的话,无论如何都是看不见路的吧。

  在这个想法浮现时,他的眼前黑了下去,却又产生了一种自己确实有了身体的安心。

  只不过这份安心很快在他不小心撞到了墙的时候被打破。

  虽然没有感知到那种刻骨的疼,但是这份疼痛仿佛印在了记忆深处一样,在他撞到墙的时候同步映射了出来,让他一时之间难以重新站起来,连带着耳边也响起了低吟嗡鸣似的幻听。

  果然还是需要看得见才行。

  很多时候人的眼睛虽然被蒙住了,但实际上也有可以看见的情况,比如说绷带只缠了薄薄一圈,那他可以看见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他这样想着,视野也重新恢复,只不过带着一层朦胧的白色滤镜,这是绷带的颜色。

  这点无伤大雅,他走到熟悉的衣柜前,打开了衣柜,从里面取出了自己应该是常穿的衣物更换。

  精神上无法摆脱的困倦让他在系衬衣扣子的时候花费了很多精力,需要他集中精神才能将一枚扣子塞进那个小小的缝隙里。

  要不是这件衣服的扣子不算太多,说不准他会就这样放弃。

  ——衣服反正只要穿上就行了。

  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冒出了这样想要偷懒的想法。

  换好衣物就轮到了更换绷带,他有些好奇绷带下面究竟是什么样的伤势,眼睛处的他可能看不见,不过双手的可以。

  绷带湿哒哒的还带着血迹,一直缠着的话,说不准伤口会发炎,一口气都拆下来然后慢慢更换好了。

  想法虽然是这样的,但在他拆下手腕处绷带,整个手掌也随之落地时,他大脑空白了片刻。

  心中无尽的迷茫伴随着慌张开始发酵出乱七八糟的想法。

  啊?原来他手是断的啊??

  那他要怎么更换绷带?

  这个时候是不是需要其他人来帮下他?不然他只能重新换一具身体了。

  早知道他就不拆了,这样的话还可以假装自己手其实没断呢。

  就在此刻,耳边突然响起了熟悉又清晰的声音,不同于他之前听不懂的生者语言,这一次他清楚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对方似乎是想要帮助自己。

  这一下他想起房间里还有一个人的存在了。

  他顺着声音看向那个让他感到熟悉的青年,不想思考的倦怠感让他下意识询问了对方是谁,但在问出这句话之后,潜意识告诉他,他应该是能够轻易说出对方名字的。

  只是在顺应习惯性说出名字后,他又觉得这个名字之前应该是有着很长前缀的,如同理所当然那样。

  那一长串文字在他脑海中浮现,起初是像是被水晕染开那样,随后伴随着他的思考逐渐扭曲蠕动,最后终于组合出了完整的、也是他能够看清楚的名字。

  他清楚的感知到自己在说出这个名字后,对方脸色似乎变化了一瞬,像是意外,也像是警惕。

  很有意思。

  比那些他听不懂语言的生者,和那些无法理解起舞的死者,以及这座灰黑的城市都要有趣许多。

  他恶作剧般地说道——

  “我什么都知道哦。”

  ……

  这句话说的实在是太过于有压迫力,比起什么都不知道的未知所带来的阴冷恐惧,什么都知道的全知则显得像是被密不透风的丝线包裹窥探,让人喘不过气的同时又感到背脊发寒。

  房间里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只留下窗外骤雨落下的声音回荡。

  “哇哦……”

  半晌,果戈里像是回过神了一样,打破了沉寂的氛围。

  他缓缓眨了眨眼睛,“稍微有点吓到我了呢。”

  被知晓全名对于果戈里而言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换做任何一个人向他询问这个问题,他都会热情地告诉对方。

  因此真正让果戈里情绪发生变化的,是对方那一句自称什么都知道的话。

  如果眼前这个少年是青木言的话,那么对方那句话十有八九是故意说出来想要吓唬他的恶作剧。

  可现在问题在于对方给他的感觉像是青木言,但又不完全像,对方身上有种奇怪的、同样也是让人从内心深处升起的非人感。

  虽然以往青木言偶尔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这种气息,但没有此刻这么浓郁与怪异,这种情况更像是有什么因素在对方身上发生了异变,让人联想到之前对方本人都不清楚,而这个世界却像是私自窥探了他们记忆,并在此基础上制造出的“死而复生”事件。

  果戈里自然地衔接上了充满好奇的反应,“真的什么都知道吗?听起来很厉害!那么那么——!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名字?”少年微微歪了歪头,“你知道我的名字,无论是那个用于计划的临时名,还是我的真名,你是想确认我到底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对吧,这个问题有点由心,我觉得不完全是哦。”

  “诶——”果戈里拉长了音调,所展露出的反应变得更好奇了,“为什么是不完全是呢?”

  少年没有再说话,而是把手里的绷带放到了果戈里手里,意思十分明确。

  果戈里好说话地欣然为对方缠绕起绷带,这卷绷带跟有什么神秘力量似的,明明是完全断掉的手,但在拼起用绷带缠好的那一刻,他看见对方指尖微微动了动,像是接好了一样,看的果戈里忍不住拆开又检查了一下,结果发现这就只是普通的绷带,对方的手横截面也是如一刀切开的那样光滑。

  给少年擦拭掉脸颊上的血迹,缠绕起双眼时,只听对方终于开口了,像是想起了缘由,也像是找到了可以跟果戈里解释的地方,“我记忆是模糊的,像是隔雾看花那样。”

  这句话相当于从侧面告诉果戈里,他跟后者一切的聊天都出自于对方的记忆。

  果戈里指尖动作微微停顿了片刻,恶趣味地没有剪掉剩余的绷带,而是物尽其用地在对方脑后扎了个蝴蝶结,“这可真是让人意外呢,明明什么都知道,但是自身的记忆却是模糊的吗?”

  说到这里,果戈里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双手合十,表面上是激动的模样,但那双异色的金瞳里却冰冷无比,“等等——!如果你什么都知道的话,再次提问——!你知道我要如何才能获得我渴望已久的‘自由’吗?”

  少年像是思考着什么一样许久没有说话,果戈里也并不着急,他笑眯眯地靠坐在桌子边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如果是按照你想要获得的‘自由’……”

  少年伸手拉起果戈里的手放在了自己脖颈处。

  “那就狠下心来,杀掉我、再遗忘我吧。”

  两人之间年龄上的差距在体型这方面表现的淋漓尽致,少年纤细的脖子近乎可以被果戈里一只手扼住。

  对方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一直都是平静的模样,皮肤近乎苍白到跟眼眸上所束缚着的雪白绷带一样,像是一个精致又易碎的人偶。

  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加上这番引颈受戮的举动,带着某种说不清的奇异蛊惑,极其容易唤起他人内心阴暗面,想要看见这张没有变化的脸浮现出更多表情,比如说超出预料的意外,又比如说慌张与惊恐。

  果戈里知道眼前这个青木言并不是本体,就算他真的如对方所说的那样做了,十有八九还会再看见一个新的青木言,又或者是床上原本睡着的青木言会醒来,并捂着脖子对他露出无奈的表情,到那时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都怪对方故意恶作剧吓唬他。

  可明明眼前这个青木言确实是虚假的、没有确切生命的东西,果戈里在微微收拢指尖时,却仍旧感知到了那一抹微弱的心跳——就像是他眼前的就是青木言本人、青木言的过去一样。

  如果杀死了青木言的过去,那……对方还会醒来吗?

  果戈里仿佛在思考什么似的,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的颈脖,年幼的身体还没有出现明显的喉结,同时也过于脆弱敏感,因此那片雪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很快浮现出了红痕。

  注意到这点果戈里收回了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移了话题,“你说按照我心中的想法是这样,那——请问这位什么都知道的小先生,你眼中的‘自由’是什么样的?”

  “我眼中的‘自由’……”

  对方停顿了片刻,每当提及到自身时,少年就会出现这种无法第一时间反馈回答的情况,像是因什么复杂元素而难以判断出准确答案。

  “大概是……只要想要的能够得到,不用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就算是十分自由了吧,毕竟自由是跟所有正面情绪挂钩的词汇。”

  “这样啊……相当于幸福吗?”果戈里像是若有所思那样点了点头,很快又话音一转,弯腰贴近了那个少年,煞有介事地开口,“接下来这个问题关系到你眼中的‘自由’哦!”

  “提——问——!”

  果戈里重新直起了背脊,十分有仪式感地拉长了音调,直到胸腔里的空气全部消耗干净,才大喘气地问出了那个被烘托出神秘感的、同样也是让人不明觉厉的重要问题。

  “你觉得小青木到底爱不爱我呢?”

  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少年没有立即回答,即使他对这个问题有所预料,也仍旧下意识地看向对方,对方的表情重新回到了笑着的模样,看不出真假的笑容遮掩着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个问题像是单纯在询问字面意思,也像是想要从这个问题上判断出这个少年到底是不是青木言,毕竟对方在有关自己的问题上都会思考很久,仿佛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正如果戈里想要看见的。

  少年在听见这个问题后缓缓把头低了下去,像是遇见了什么难题需要深度思考,额前的碎发和那抹白色的绷带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对方脸上的神色,时间在一点一滴中过去。

  无论对方是否回答,流逝的时间都足够果戈里判断出这个少年到底是不是青木言了。

  正当果戈里想要开口缓解冷却氛围,却见那个少年像是想到了回答一样重新抬起头,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让果戈里熟悉。

  对方淡色的唇微微勾起一抹弧度,不同于之前死物模仿生者的诡谲与违和,此刻是确确实实透着真实的灵动笑意。

  “这个问题取决于你。”

  他问:“你爱我吗?果戈里?”

  用问题回答问题是最狡猾做法。

  果戈里如同遭遇了什么巨大打击一样,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表情管理,他挫败地叹了口气。

  又觉得仅仅只是这样有些不够表达自己不满的情绪,于是郁闷地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上,指责着对方,“太过分了,小青木。”

  测试了这么多次,他已经明白对方自称什么都知道这件事可能不是无中生有,对方这种情况下极有可能是真的能够通过窥探他人大脑做到这一点,就像是这个世界按照他们记忆去捏造出“死而复生”的人一样,这看起来像是他们自己产生的幻觉,但实际上既然这个幻觉能够被他人所看见,那么就证明已经超出了“幻觉”这个概念。

  人无法违抗在听见问题那一刻开始思考的本能。

  因此,果戈里得不到青木言的答案,而对方却能够借此知道他心中的想法。

  哪怕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确切答案,可这种被悄悄探知答案线索的感觉还是有些太不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