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条缝,地上拖出点阴影。

  初棠惊讶得嘴唇微张。

  身子也往前倾了倾。

  莫非是那个家伙良心发现了?叫他回去睡觉?

  “汪汪。”

  沉闷的雨声中响起阵狗叫声。

  门缝也蹿进个黄色的身影。

  “大黄?”初棠眨眨眼,大黄仍在视野内,而大黄身后空荡荡,再无他物。

  果然,他就不该对那种臭男人抱有期待!

  初棠倒也没再多想,朝大黄挽出丝笑意,也不知大黄从哪里跑来的,软柔的长毛没怎么被打湿,看起来比较干爽,满心欢喜甩着尾巴,向他小跑过去。

  榻前。

  黄色的影子猛地压下后腿,只稍微借力,便轻而易举跳上床,重重的身子踩落木板,震得初棠腿部发麻。

  “你怎么来了?”

  大黄没再发出声响,只是拿头蹭蹭他的手腕,随后毫不客气圈着他趴下。

  软毛缠上身子,格外舒服。

  重点是很暖和。

  叫人内心也跟着暖融融的。

  初棠似有些意会到大黄的心思,他心照不宣抱上大黄:“那就一起作伴好咯。”

  话未完已窝下身子。

  一人一狗相互依偎在床榻。

  外面的雨仍淅沥下着,他也渐渐开始犯困,因着有大黄陪伴,这异世的第一觉很快便安稳入睡。

  *

  次日,辰时。

  程管家悄悄打量程立雪。

  因自家公子喜静,通常不用下人守夜,他只消翌日早候在外间即可。

  今日他如常候着,然而心中却疑问重重,譬如公子新娶的夫郎竟不见踪影,譬如他家公子坐在案前,垂眸拨弄着茶盖,半天也不喝一口……

  “这茶并非明姑娘亲手所泡,可是不合公子——”

  后话被打断。

  “收茶。”

  “是。”程管家连忙朝旁边的小丫鬟挥手,丫鬟即刻小心翼翼上前撤走茶具。

  房门敞开,程管家跟随程立雪前后迈出。

  院外日头正好,若不是他昨晚起夜时听着雨声,都不知下过雨,而他家公子又恢复回外人眼中的病弱模样。

  原以为公子是要去前厅用膳,哪曾想却拐弯去了左边的耳房。

  房门未合实,留有条缝。

  程管家极具眼力见儿,快步上前替人推开房门。

  老木门发出吱哑声响。

  很轻,不足以吵醒熟睡的人。

  视野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明黄的身影把一抹红色圈住,雪白细嫩的手腕还压在软柔的黄毛里。

  程管家有些惊讶愣愣,那厢赫然是公子的宠物,和公子新娶的夫郎。

  一人一狗互相窝在床榻酣睡。

  这幕,是难得的温馨美好。

  许是昨夜下雨,天气过寒,新夫郎裸露的脚踝躺在毫无遮掩的木板上,已冻出点绯色。

  白中泛红,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程管家连忙低头回避,也浅叹了声:“据说狗最通人性,看来正君是个品性纯良之人。”

  品性纯良?

  这几个落入程立雪耳中,他淡漠的双眸忽而迸出寒光,仿若听到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初棠。”

  沉沉的声音,冷得似浸泡在冰水中,把睡梦中的人惊醒。

  一人一狗懒洋洋爬起。

  初棠半梦半醒,身子软得没骨头似的,双手耷拉在大黄脖子,歪歪斜斜倚靠着这又软又暖的肉垫。

  他抬手揉揉眼皮。

  片刻后,眨眨泛雾的眼眸:“嗯?”

  还未睡醒的咕哝声,落地时含糊不清,却又格外柔软:“干嘛呀?打扰别人睡觉很没礼貌的好吗?”

  “礼貌?”

  程立雪声音冷如霜,不答反问:“没人教过你府上规矩?”

  “……”

  初棠哑然,还真的没有。

  “午时来前厅奉茶。”程立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

  初棠睡眼朦胧,未看清来人模样,但远远便感觉到股冷寒,如化不开的雪。

  他无语,转眼盯着大黄嘀咕道:“那家伙就是你主人?他更年期哦?”

  “男的哪来更年期?”

  “对呀,所以他不是男人。”

  初棠捏着鼻子,一人分饰两角,如是自导自演,说罢又倒头睡过去,毕竟离午时还早着呢。

  初棠又睡了一个时辰才起。

  身上不知何时多了床被子,房中还放着点洗漱用品,矮木凳上更是整齐叠着套换洗衣物,正合他的尺寸。

  “您起来了?”

  初棠刚下床,便瞧见门外迎面而来的苏嬷嬷,苏嬷嬷手中还端着糕点和粥羹。

  许是猜到他的疑惑。

  苏嬷嬷歉意解释:“程管家与我提了几句,是下人们伺候不周,老身服侍您更衣吧?”

  “不必了,我自己来就行。”初棠摇头拒绝,衣服虽繁琐难穿,但他还是没法心安理得让人这般服侍。

  苏嬷嬷见他执意也没多说什么,只道若有需要可以遣人寻她。

  初棠表面点头道谢,实则也没太放在心上,苏嬷嬷毕竟不是府中主子,而真正的主子似乎对他颇有微辞,他自然不想让苏嬷嬷日后难为。

  洗漱完毕,桌上的吃食还热乎。

  初棠吃完仍有些饿,其实他胃口不大,但连续两日没怎么进食,光是一碗粥羹和一小碟桂花糕哪够他填肚子,况且他还分了一半给大黄。

  瓷勺搅着空荡的粥碗,他意犹未尽咬咬牙,空着嘴做了个咀嚼的动作:“大黄,我还饿。”

  大黄闻言,哈了两口气,忽然摇着尾巴转身,就往门外蹿。

  “你去哪?”

  见状,初棠也起身追出去。

  奈何大黄跑得实在快,他追到后院,大黄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远处的屏门,有几个偷懒的丫鬟在闲聊八卦,初棠这次刚好能听得真切——

  “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哪有新妇像他这般,果然乡野人家就是不懂规矩,也就八字好,不然哪轮到他?真替明姑娘可惜。”

  “你少说两句吧。”

  “我说错了吗?他就是不懂规矩,迟早要被厌弃。”

  ……

  感情又是在背后嘴碎他?

  “是呀,我不懂规矩。”

  初棠状若无事走过去,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几人吓得猛然站起来。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你这么懂规矩,”初棠淡淡然瞟了眼那位绿衣姑娘,出口的语气天真烂漫,“应该不是在这偷懒还议论别人吧?小心被厌弃哦。”

  “……”绿衣婢女脸红语塞。

  她沉默半晌,到底是按照规矩,右手在外,左手在内,举至心口处高位,随后颔首屈膝,目光下移,不情不愿地行万福礼。

  随后连忙找了个借口:“奴婢还要去前院帮忙清点物件,便先行离开了。”

  语毕,便是匆匆逃离此地。

  其他丫鬟也纷纷退下,后院一下子清净许多,初棠蔫下眉眼揉揉肚子,腿边忽然被什么东西蹭了蹭。

  原来是大黄回来了。

  口中还叼着一只处理过的鸡。

  初棠:“……”

  要不要这么贴心?

  “大黄你真的是太厉害了!”他惊喜接过大黄口中的鸡,“走,咱们吃——”

  沉吟一声,他环顾四周,快步走向最近的荷塘,俯身伸手顺走片荷叶:“吃荷叶鸡去。”

  初棠跑进院中的小厨房,大黄也哈着舌头,摇摇尾巴,屁颠屁颠跟上那抹身影。

  *

  小厨房内。

  初棠从墙上拿下个木架子,舀了水清洗荷叶和整只鸡,灶台架着口大空锅,他往里面倒进大半锅清水,便蹲在灶台下。

  他翻出藏在底下的火镰、火石和火绒,这些东西他只在课本见过,如今实践起来不知如何。

  所幸并不是太难,他在火石上垫了点火绒,随后用火镰击打火石,很快便有星火掉落火绒,再捆上点易燃的禾秆草,一并塞进灶台下的火灶。

  木柴很快便烧得旺盛。

  趁着烧火的间隙,初棠也没闲下,他翻箱倒柜找出点玉竹、红枣、党参,还有枸杞洗干净备用。

  又给鸡外表均匀抹上盐和油,再从鸡尾的口子把先前洗好的佐料放进去,最后塞进把葱封口。

  做完这些,他才慢条斯理地把整只鸡包进荷叶里,用禾秆捆实,放到蒸架上,盖上锅盖,隔水蒸煮。

  大黄乖巧坐在火口旁,初棠也倚着大黄坐下,不时塞进几根木柴。

  半刻钟功夫,水开。

  热腾腾的热气冲出锅盖。

  鸡肉的肉香交织荷叶的叶香,悠悠被吸进呼吸。

  “感觉不错诶。”初棠深深嗅了一口。

  “汪汪。”大黄特别捧场连叫两声。

  两刻钟后,初棠起身,掀开锅盖。

  一股浓浓的香味扑面而来。

  他随手拿过两根木筷子左右插入木架缝隙,把整个架子挑起放到灶台上。

  初棠用筷子掀开蒸得软绵绵的荷叶,鸡汁混着点油水顺着叶底滴落灶台。

  香气更是弥漫充盈着整个屋子。

  大黄也迫不及待起身,毛茸茸的爪子扒在灶台的另一边,吐着舌头滴哈喇子。

  “收收你的口水,还烫呢。”

  初棠轻抚大黄的脑袋。

  大黄眼珠子滚了滚,还真的把舌头收了回去。

  看着鸡稍微凉了点,初棠徒手掰下个大鸡腿,递给大黄:“大黄快来。”

  大黄张嘴,一口吞掉。

  “好香呀。”

  府中的一名小丫鬟闻着香味过来,她歪头探进小厨房,“你是何人?”

  刚说完便看见少年额间的红痣,府中哥儿不多,她基本都见过,这位姿容艳绝又面生的,想来便是公子新娶的夫郎。

  她连忙跪下:“正君,奴婢失礼。”

  “客气什么,吃吗?”初棠撕下完整的鸡翅递过去,“咱们一起吃。”

  “这样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初棠没再与人多纠缠,他直接将鸡翅塞进丫鬟手中,“快吃,趁热才好吃。”

  小丫鬟惊讶不已,那鸡肉又实在诱人,她脖子情不自禁吞咽道:“那奴婢便不客气了。”

  她张嘴咬了口。

  鸡肉汁水饱满,瞬间滴落舌尖,爽滑的肉混杂着点荷叶味,吃起来有些新奇。

  入口的肉,嫩滑无比,既保留有鸡肉原本的鲜美,又能恰到好处地参杂进荷叶的清爽。

  简直就是原汁原味,荷香浓郁。

  “正君,好吃。”她由衷赞叹。

  “那你再吃点。”初棠眉眼弯弯,又笑着给人塞下块肉。

  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自己做的美食,被人这般认可,真是叫他身心都酣畅淋漓。

  小丫鬟吃了他一顿鸡肉,简直化身他的小迷妹,对他的问题,基本就是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从小丫鬟口中,他也了解到些关于程府的情况。

  程家并非镇子本地人,多年前便在此建府邸,府中只有程公子一位主人。

  镇子的人多少有点排外,但据说程公子认识不少身份显赫的人,故而镇上的富贵人家基本不敢去程府找茬,就连县令见到程公子也要给三分薄面。

  ……

  看着时辰也约莫到午时了,初棠不认路,唯有问小丫鬟:“你能带我去前厅吗?”

  “当然,正君随奴婢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晴云。”

  “晴云?”初棠轻吟一声,“谢谢晴云。”

  晴云受宠若惊:“您折煞奴婢了。”

  *

  有晴云带路,初棠恰好午时来到前厅。

  而大厅主位早就坐着位男子,男子侧边候着两人,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年轻女子。

  许是听到他的动静,阖眼的男子抬眸,淡眼扫过来,也没说话,很快便收回视线。

  前厅光线极好,初棠看得比昨夜真切。

  不得不承认,他这位所谓的夫君气质上佳,周身都难掩股与生俱来的贵气,奈何脸色苍白,没什么血色,隐约透出抹青。

  模样端的是弱柳扶风。

  可昨夜他是千真万确瞧见,明明那般精神,什么病秧子?装的吧?

  恍惚间,主位的男子指节绷得发白,轻微颤抖,掩唇咳出声沉闷的咳嗽。

  “明姑娘还不快上茶?”程管家立马招呼旁边女子。

  “嗯。”明姑娘朝外招手。

  很快便有人端着托盘上来,却是停在初棠身侧。

  初棠:“?”

  程管家小声道:“正君,奉茶。”

  初棠:“啊?哦哦。”

  他点点头,转身端起茶杯,刚提起一点茶托,也不知是他手抖还是茶太满,茶水陡然溢出。

  滚烫的感觉瞬间灼烧着他指尖。

  “嘶。”

  初棠倒吸口气,松手,茶水也倒在托盘上。

  众人顿时都懵了。

  白皙的指尖隐隐发红,初棠抬手吹着凉气。

  “娇气。”

  程立雪不咸不淡的话音落下。

  初棠无语:“……”

  他都烫到手还要被骂娇气?咽不下,这口气真的咽不下。

  “昨天我就磕到头,今天又烫到手!”初棠不满怒视对面神情漠然的男子。

  他道:“我看是你克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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