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旅客朋友们, 中午好,欢迎乘坐长洲航空CP8656……”

  空乘的声音在广播里响起来,以甜美亲切的声音提醒乘客注意事项。

  “……飞行途中, 适当休息不失为好的选择, 如需帮助,请随时和我们说明。”

  头等舱的空间大且宽阔, 江麓对侧的旅客已经戴上了眼罩, 他坐在柔软的座椅上,只将遮光帘轻合了起来。

  江麓一直有午睡的习惯, 但这次返程,还是算了。

  后来再没做那样的梦, 但机舱莫名还是让他有些条件反射的警觉。

  云海几经变换,城市的轮廓终于再次变得清晰,迈巴赫开往栾江剧场, 江麓只将行李箱留在了车上。

  “学校的学弟要开演奏会, 我已经提前和父亲说过了。”江麓的声音从后排传来,“纪叔, 你五点再来接我吧。”

  隔着后视镜, 司机老纪看清江麓微微倦怠的眉眼。

  他有些担心:“这会儿才一点半,演奏会不是三点开始吗?要不我在这将车停一会儿, 您休息一下?”

  “附近有一家明盛旗下的酒店,开过去也很方便。”

  “不用。”江麓闭了闭眼。

  实际上, 在京市的最后几天, 一直都休息得不太好, 焦虑很影响睡眠, 但江麓想这么捱过去。

  反正一直以来,他就是硬捱过去的。

  老纪见此, 便不好再说什么。

  比之闻名全国的海音大剧院,栾江剧场没有那么出名,因从建设之初便归在了青栾区区政府名下,所以规模也不甚大,不过放眼长洲,硬件设施还算不错,时常举办一些小型的表演,极大地丰富了市民的生活。

  孟楠一直很想办一场演奏会。

  他学了这么多年钢琴,拿过一些名次,老师也是名师,相比于艺术部的其他同学,总有些小小的自得。

  家里也一直视他为骄傲,听到他有这个意思,立马就同意了。孟家父母趁着国庆,请了许多交好的亲友过来。

  存着点不可告人的心思,孟楠以“怕演奏不尽如人意”为由,提前邀请了江麓。

  至于假期里翻来覆去的练习,还有平日里掩藏的傲然,孟楠从不让任何人知道。

  “学长,不好意思,麻烦你特地来栾江剧场一趟。”

  换上了演出服,个子偏矮的孟楠如同偷穿了大人的衣服一般。

  一张可喜的娃娃脸通红,不知道是化妆师刷腮红时下手太重,还是出于纯粹的紧张兴奋。

  江麓最终是在剧场外喝完了一杯太妃糖拿铁才进来的。

  甜食让他的情绪好了一些,眉眼间的倦色也被抚平,多巴胺确实魔力无穷。

  “不算麻烦。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答应你了。”江麓声音温和,“会紧张吗?”

  那些要表演的曲目,孟楠早就烂熟于心,他不觉得自己会出错。

  但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可紧张了,我爸妈不知道怎么想的,甚至把他们小学同学都叫来了!”

  又换上夸张的语气。

  “还好学长你答应帮我弹谢幕曲,嘿嘿,大家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江麓笑了笑:“他们是来听你的演奏会。”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轻微的强调了下“你的”,孟楠努力克制雀跃的心情,他目光转了转,道:“对了,学长的礼服我也准备了,你试试合不合身。”

  江麓有些意外,司机其实是从家里给他带来了一件演出服的,不是特别隆重的款式,适用于这样的场合。

  他随着孟楠的指尖看去,休息室里,人台上挂着一件纯白的礼服。

  迎新晚会上,孟楠坐在观众席里,觉得江学长最适合这样一身纯净的白。

  他偷偷观察过,江麓偶尔的几次私服,都是L牌的,所以他这次闹着让家里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款式。

  怕江麓拒绝,孟楠立刻补充:“钢琴也是白色的,我觉得这样,从观众席上看,视觉效果会好些。”

  他睁着圆圆的眼睛,看起来颇有几分不安。

  这让江麓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开演奏会的时候。

  孟楠务求尽善尽美的心情,他很能理解,也打算在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上让他为难。

  礼服裁剪合宜,孟楠比着自己的身高,大致推测出江麓应该在一七七,和SA形容完他的身材,选出来的尺码正好合适。

  江麓背过身去,先将身上薄风衣解了下来,简单地叠放在了沙发上。

  风衣里头,是一件绸面的朝云白衬衫。

  少年的身形修长,肩腰却瘦削,下摆收进了腰间,于是衬衫在他动作之间,就如同一朵旋开的白玉兰。

  孟楠一度觉得江麓像是林风眠画里的人,尽管林风眠画女子更多,也不妨碍他想要把两种美丽对等而视,江麓换好了白色的礼服,转过身来,目光看向他。

  孟楠的呼吸不由得一滞,几乎产生了一种隆重的错觉。

  “演奏会是不是快要开始了?”江麓问。

  孟楠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对,到时候学长你先在后台等一会儿。”

  休息室的门拉开,两个人一道走了出去,孟楠又忍不住观察着江麓的神情,语气真挚:“这身衣服,学长穿起来很合适!”

  江麓轻应了声,笑道:“预祝你演出顺利。”

  “好……好的!”

  隐隐约约能听到观众席上的嘈杂,孟楠加快了步伐,将要上台的那一霎,他又回头看去,但江麓的身影已隐没在光线昏暗的后台里。

  他压下失落,满怀着信心走上舞台。

  后台里,手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照亮了江麓的眼睛。

  聊天框仍然静悄悄的。

  这一天即将结束。

  和商泊云明天约好了一起写作业,到这个时候,江麓反而不知道还要不要和他说了。

  他厌倦这份焦虑。

  与商泊云无关,他只是厌倦自己无法控制焦虑。

  商泊云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再度不和”的原因也无法和商泊云解释。

  总不能告诉他,我梦到和你接吻了,因此不好意思面对你吧?

  ……商泊云如果听到这句话,会是什么表情?

  江麓又有些困惑,手指无意义地把聊天框点开又关上。

  商泊云会觉得恶心吗?

  江麓对于自己的性取向有朦朦胧胧的认知,在他学会了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之后。

  但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小孩子潜意识也懂得趋利避害,未曾看到过身旁哪位长辈亲友有同性的伴侣,因此长年累月生出来的自我保护机制让江麓下意识地把这件事情也视作一个秘密。

  况且,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取向如何也没有刻意强调的必要。

  江麓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有怎么和同龄的人相处过,寒暑假里的玩伴仅仅是一起上课的谭映雨,也就无从在十几岁的青春期体验初开的情窦了。

  他最终决定今天晚上和商泊云道个歉,然后给他整理一个英语笔记,也不算食言“互帮互助”,至于以后——

  江麓小小的叹了口气,表情难得有些孩子气的低落。

  他打起精神,目光看向前方的舞台。

  孟楠在不失误的情况下,演奏水平尚可,台下的大多是亲友,他压根就没有在江麓面前表现出的紧张。

  终于弹完最后一曲,江麓已经站在了舞台的一侧,孟楠迫不及待,向台下的人介绍了江麓。

  孟楠的钢琴老师知道这个年少成名的天才,侧过身去和他的父母低声介绍,孟父孟母倒并不太注意自己儿子的一个学长。

  钢琴老师又说:“就是明盛后面的那个江家。”

  这下,他们终于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孟父甚至忍不住拿出手机,去搜索新闻里江盛怀的照片比对。

  舞台上,白衣的少年已经落座。

  和江麓擦肩而过的一瞬,孟楠想,终于能和学长站在一个舞台上了。

  委婉悠扬的线条里,抒情的旋律起伏,江麓全神贯注投入在协奏曲里,并未察觉到孟楠灼灼的目光。

  一曲终了。

  “学长,今天的演出太棒了!”

  孟楠和江麓一起谢幕又下台,两个人始终并肩,他的情绪太雀跃,说完这句话,又露出点不好意思的表情,“我自夸了,是学长弹得很好。”

  “不用妄自菲薄。”江麓笑了笑,孟楠还想再说些什么,他的父母也走了过来。

  “江少爷,我们家楠楠今天多亏了你啊。”孟父语气热络,“最后那个曲子,那叫一个好。”

  江麓眉头微蹙,又不露痕迹地松开:“谢谢。”

  “听说我们家楠楠是你学弟,我们都不知道呢。”

  江麓将礼服换了下来,重新穿上那件薄风衣。

  “说起来,上半年明盛在成浦区那块地王,我们孟家也出了些力气。”

  “抱歉,父亲工作上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江麓的神情淡了下来。

  他声音淡静,青玉似的的面孔让人心生亲近。

  孟母还笑着补充:“我们家是做工程咨询的,青栾区新开的那条衡兴天街,就是我们合作过的项目。”

  孟楠见他又将礼服叠好,连忙道:“这件礼服是学长的尺寸,学长收下吧,谢谢你今天帮我谢幕。”

  “哎,对对。”孟父其实想走通明盛的门路,但明盛是真正的庞然大物,而长洲的咨询公司又太多,于是这会儿忙不迭抓住了机会,“只是一件外套。”

  江麓没再说话,将外套和先前带来的衣服一同收好。

  没料到帮孟楠一个忙,会遇到这样的麻烦。

  江麓并不喜欢应酬,但教养使然,依然能彬彬有礼的附和,孟父见此心喜,思索着回去务必叮嘱孟楠好好和明盛的少爷搞好关系。

  一行人无形之中就将江麓簇拥,话头一个接着一个,这样的情形过去十几年只多不少,江麓抽空看了眼时间,距离他和司机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剧场外,太阳将落未落,天边只有一点隐约的绯色。

  孟父说:“这一下午的演奏也够辛苦,要不一块儿去吃个饭吧?”

  孟楠眼睛亮了亮,他接过话来,语气期待:“学长,附近有家很不错的法餐,牛排做得很好。”

  牛排……江麓忽然想起来,他还欠商泊云一顿饭。

  “不用了。”他出声拒绝,“我……”

  生意场上圆滑得不得了的孟父下意识拿出了应酬的做派,将他的话打断:“江少爷这就和我们见外了。假期,多难得,是不是……”

  太妃糖咖啡提供的多巴胺早就失效,江麓神情冷淡了下来,那双总是微微上扬的桃花眼也敛了笑意。

  剧场前的广场,百无聊赖的商泊云投来目光。

  商泊云内心的小恶魔早就在等这一天。

  穿着灰色卫衣的少年大步走过来,一只手臂自然而然地揽过情绪糟糕的钢琴家,将他和孟家的人隔出几步距离。

  商泊云微微低着头,笑嘻嘻地看向面露惊愕的孟父。

  “不好意思,小少爷已经有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