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和江麓都起好早啊。”

  国庆假期的第一天, 谭映雨赖到了十一点才起床。

  餐厅里放着早点,这会儿早就凉了,她也不嫌弃, 就着豆浆啃起了油条。

  即兴曲隐隐从楼上传来, 谭映雨在乐声里刷微·博,看到某个搞笑视频, 立马乐滋滋地点了个转发。

  几根油条被她吃到了十二点, 谭枳明下楼时嫌弃得不行。

  “又早饭午饭混一块儿吃了。”

  “没呢,午饭我还吃得下。”

  谭枳明摇摇头, 认命地去打电话叫午餐外送。

  “你妈出国访问前还要我盯着你学习,你倒好, 一睡睡到十一点。”思及此处,谭枳明怨念颇深,“去年就嚷着不学钢琴了, 要考华清, 学建筑设计,别不是拿华清当幌子。”

  谭映雨眨眨眼:“我养足精力嘛。”

  父女俩一个唠叨, 一个嘴贫, 江麓结束了上午的练琴,在一旁听着, 眼中漫出浅淡的笑意。

  明明谭枳明对于谭映雨管束颇多,不知为何, 他们父女的相处, 却并不让江麓觉得压抑。

  长洲与京市一南一北, 年年几番往返, 谭家夫妻都说他辛苦,哪怕他说“没事”, 也都认为是因为他太过懂事。

  但是江麓其实真的不觉得辛苦。

  有时,在谭家甚至比在那座城堡似的别墅更自在。

  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就仿佛辜负了江盛怀的付出一般,江麓只是偶尔想起,然后纷纷咽下。

  *

  谭枳明说不过谭映雨,索性板着脸,端起做父亲的架子。

  “下午把作业也拎到琴房来,我盯着你写。小麓什么时候练完琴,你就什么时候休息。”

  “啊?”

  谭映雨看向江麓。

  自家老父亲的得意门生练琴向来投入,忘记时间是常有的事情。

  不过想考华清也不是说说,谭映雨哼哼唧唧了几声,最终没有提出抗议。

  谭家的琴房很大,原本谭枳明想着两个小孩都练琴,还特意砸了一面隔墙,结果没料到谭映雨对钢琴的兴趣与日渐少,最后琴房便有大半空间都闲置了。

  因此,添张桌子绰绰有余。

  作业堆得老高,谭映雨埋头写题,谭枳明就坐在另一边看江麓练琴。

  *

  琴键如水起伏,他最引以为傲的学生有无与伦比的天赋,曲谱翻过一页,乐声犹如行云。

  谭枳明在教课一事上堪称严厉,谭映雨厌倦钢琴也有这一份缘由,但对于江麓,他有时候都觉得实在是无可挑剔。

  乐声忽而停了,江麓低声道:“刚刚这个部分,今天试了几次都觉得不好处理。”

  埋在作业堆里的谭映雨支起耳朵,有吗?

  她都当背景音听来着,十分享受,完全没察觉到江麓的“不好处理”。

  谭枳明微微颔首:“你注意到了,这很好。”

  随后,他的手指落在琴键上。

  成名二十年、享誉全国的谭枳明比起江麓,在指法更为圆融娴熟,江麓听得仔细,看得也仔细,很快了然。

  琴声再起时,谭枳明越加满意,谭映雨撑着脸,发觉自己确实听不太出有什么不同。

  她低头,继续和天体运动搏斗。

  大半日的光阴就这样走过,谭枳明放心江麓,留给他足够的时间练习,书堆里的谭映雨挥了挥写满的试卷,向自家老爹表明了自己考华清的决心。

  琴房里很快只剩下流动的琴声,偶尔夹杂几句对于物理的痛骂。

  手机的提示音响了几次,江麓偶尔看过去,又任消息淹没在琴声之中。

  临近傍晚,琴房外已经是大片大片橘子似的海洋。京市的落日总有种格外旷达的浓墨重彩。

  江麓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手机的屏幕又亮了一下。

  谭映雨冷不丁开口:“不回消息吗?”

  江麓一怔,然后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谭映雨微微睁大眼睛,暂且搁置下鏖战大半天的作业。

  “你今天看了手机好几次了。”她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有些八卦的语气。

  “嗯。是班里同学的消息。”

  谭映雨第一次见江麓这样,实在很稀奇。

  自己这个长得过分好看的发小,历来眼睛里就只有那架钢琴。

  好奇心十分刺挠,伴随着一点细小的失落,谭映雨绝不承认自己由于颜狗本质,其实有那么一些喜欢自己的发小。

  不过只有一点点,嗅到八卦的兴奋迅速将失落碾压。

  但是江麓拿着手机,很快就回复完了,然后倒扣在了钢琴上。

  谭映雨眨了眨眼睛,她想多了?

  “先去吃饭吗?”她看到江麓又将曲谱翻过一页,不由得问。

  “我再练一会儿,不用等我。”

  “行吧。”谭映雨早就习惯了他的刻苦,“我留冰箱里,到时候你自己热一下。”

  小谭同学很快将笔帽合上,步履轻巧地下楼去了。

  偌大的琴房顿时静悄悄,江麓抿了抿唇,又点进了聊天列表。

  【商泊云】:一天时间把数学都写完了。

  【商泊云】:英语字好多。

  【商泊云】:陈彻话好多。

  消息隔着大半天来一条,语气随意,好像也并非特地要交谈,更没计较他到晚上才回复一句“今天一直在上课”。

  耳尖发热,心绪也乱。

  江麓看向窗外,京市的天际线并不像长洲那样尽是摩天大楼。

  宫阙飞檐,渐渐由平缓向上攀升,远山是淡淡的鸦青色,而橘子似的天空正渐渐变得深蓝。

  就和飞机夜航时窗外的云海一样。

  深蓝色的橘子显然是种忧郁的奇怪水果。

  因此江麓的心情也很低落。

  商泊云是他的朋友。

  江麓知道自己和几乎所有人都维持着不错的关系,但这种关系建立于一定的距离感,江麓很喜欢这种距离感。

  当一个人的成长步调不能和其他同龄人一致时,就注定他无法建立亲密的友情。

  因此,真要说起来,他的朋友不算很多。

  寒暑假里,一起练琴的谭映雨算一个,横空杀出而后言和的“死对头”,现在也算一个。

  但他做了那样的梦,将商泊云置于荒唐的幻想中。

  江麓小同学找不到原因,心虚伴随着强烈的负罪感,以至于这一天其实看了很多次手机,却没有回给商泊云哪怕一条消息。

  *

  十月的风一吹,栾树的叶子更黄了一些,商泊云看着江麓姗姗来迟的回复,眉梢微挑。

  江麓起起伏伏的心绪他无法料到,只是想起了二十六岁依然因为演奏而被焦虑包围的钢琴家。

  所以,现在的江麓,也会被焦虑影响吗?

  尽管两个人脑波完全不同频,但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殊途同归了。

  陈彻在一旁苦哈哈地改错题,抽空看了眼商泊云,终于觉得自己脆弱的小心脏获得平衡。

  “商老板,五班之花不好追吧?”

  死党幸灾乐祸的声音落在商泊云耳中,他闲闲开口:“数学题不好做吧?”

  院子里扑秋虫的商熊猫歪歪头,不理解锅盖刘海人为何发出和它一样的嚎叫。

  但很快,商泊云就嘴硬不起来了。

  也许是太过沉迷于钢琴课,总之接下来的每一天,江麓都言简意赅到堪称疏离。

  除却回复商泊云的消息,并不会主动再和他说什么,如果聊天记录往前翻上十天半个月,江麓还念叨过几次商熊猫的可爱。

  假期的第三天,磨完数理化的陈彻被商泊云轰走,少年久违地翻开了那个草稿本。

  随性如商泊云,也察觉到了不对。

  紧急复盘。

  已知:和江麓握手言和,进展良好,前途无量。

  求解:国庆期间发生了什么?

  商泊云少见地觉得棘手。

  他将国庆前最后一天的事情悉数回想了一遍,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和江麓的前路一片光明灿烂。

  所以,我忽略了什么吗?

  小商同学自认为大学四年,实验室已经磨出了他在课题上的严谨,无论课题是“基于云计算的虚拟化技术与应用研究”还是“江麓情绪变化的缘由”,他都可以做出审慎全面的判断。

  所以,没有什么被忽略。

  进一步可推测,在江麓出发去往京市后,有商泊云不知道的bug出现了。

  小商同学微微眯眼,将这句话重新审视了一遍,最后在“未知bug”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

  假期的第四天,商泊云从容不迫地写完了英语作业,定时将商熊猫遛了三遍,找bug的事情暂且搁下。

  假期的第五天,江麓没再收到商泊云的消息,聊天停留在前天,而他的课程终于宣告结束,谭枳明很欣慰,对于来年东京的那场比赛格外期待。

  假期的第六天,江麓收拾好行李箱,将抽空写完的几门作业也放好,谭映雨咂舌,都不知道她发小怎么来的毅力。

  江家的司机发消息过来,和江麓确认了一遍航班信息,除此之外,孟楠再次告知了他演奏会的时间与地点。

  江麓看着那个字迹飞扬的笔记本,意识到自己的别扭和矫情最终把事情搞砸了。

  人生难得建立的亲密关系,大抵又回到原点。

  从前无法应对商泊云,现在原来还是无法应对商泊云。

  他的温和不过是为了包裹自己性情上的一个缺陷。

  江麓后知后觉,焦虑随之涌来。

  就这样了吗?

  他垂着眼,心想,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