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

  青灵城距离青城山很近, 不过十余里。

  青灵城从前叫山下镇。

  镇上居民嫌这名字太土,便改了名叫青灵镇。

  至于为何改成“青灵”二字,显而易见, 自然是蹭某顶流热度。

  当然,热度不能随便乱蹭, 确实还有一个正经原因, 便是打造青灵剑的材料, 的确是此地所出。

  镇上居民便放出消息“青城派少城主佩剑——青灵剑可是咱们这里的挖的天材至宝所铸而成”, 遂络绎不绝有外来寻宝之人, 青灵镇也飞速发展起来, 规模直接扩展成了一“城”。这才有了如今的青灵城。

  可见“兰野效应”, 实在非同凡响。

  中秋夜, 青灵城中更是热闹非凡。

  本就是节庆,再加上青城派中修士在此庆贺中秋佳节,许多想一睹仙人风姿或是攀附青城派的各路散修都匆匆涌入城中。城中车水马龙, 盛况空前。

  吴不悔坐在酒楼二层, 临窗外望。长长的大街上, 从头至尾张灯结彩。街边摊贩也是挤得摊位之间几乎没有了空隙, 吆喝声人嚷声汇成一片, 热闹了整条长街。

  “好热闹啊。竟是比起那炽羽城也不遑多让。”

  兰野坐在对面的软榻上,闻言朝外望了一眼, 颔首道:“你想出去转转吗?”

  吴不悔顿时来了精神,正想应下,忽然想起那晚茅房外司月那张阴鸷的脸,心中又隐隐有些犯怵, 摆了摆手, “还是不去了, 就在这儿喝喝酒可以了。”

  兰野将头一歪,眼下和眼皮有些微微泛红,“可是你喜欢热闹。”

  吴不悔摇摇头,“不差这一天。改天,改天我们再来玩便是。”

  话音刚落,兰野人已到了门边,一只手撑着雅座门帘,偏着头,用淡淡泛红的眼睛看着他。

  暖色的灯光下,琥珀色的瞳孔泛着粼粼波光。

  吴不悔手里举着酒杯,对上那人眼底一抹潋滟秋水,忽然有些呆住。

  一瞬间脑中什么顾虑什么担心全都被抛之脑后了,只想跟着那人一起,随心漫步在热闹的长街之上。

  一阵凉风扑面而来,吴不悔再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了长街之中了。

  身边却不见兰野身影,眼皮猛地一跳,慌忙四处张望。

  然后,便看到角落不起眼的一个糖画摊前,那个白炮玉簪的少年,正抱着双腿蹲在地上,两眼一瞬不瞬盯着正在画糖画的老师傅的手。

  吴不悔快步走上前去,不知为何,居然有些气急,沉着脸站到兰野身侧,还没开口,兰野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忽然侧仰起头,朝着吴不悔抿嘴一笑,抬手指了指在老师傅精湛的技艺之下已经快要成型的一只滚圆兔子。

  那笑容十分纯粹,甚至带着几分童真。

  吴不悔蓦地一愣,方才一瞬的恼怒霎那烟消云散了。

  他半蹲了下来,偏着头道:“喜欢看画糖画?”

  兰野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嗯。”又重新指了指那糖画兔子,“兔子。”

  糖画兔子画好,老师傅用细竹签将其挑起,递给一旁等待的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接过糖画,蹦蹦跳跳地走了。兰野盯着她走远了,又将头转了回来。

  “老板,再要一只兔子。”

  目光从兰野身上移开,吴不悔看着那老师傅道。

  兰野没说什么,蹲在地上的双腿却是悄然挪了几步,朝吴不悔靠近了一些。

  吴不悔露出一个略微无奈的笑容,心说这位英勇神武的少城主,怎么每次喝点酒,就会显露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他从不曾见过的性格。

  简直像拆盲盒一般。

  不过……感觉……却还不错。

  兰野这次盯得更加认真,直到兔子画好,朝他递来,他这才心满意足地伸手接过。

  吴不悔噙着笑去摸荷包,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摸到。

  这才想起因为荷包里总是没有钱,干脆就没有把荷包带在身上了。

  兰野付了钱,欢欢喜喜地起身。

  吴不悔保持着半蹲的姿势,面上一丝难掩的尴尬。刚才他霸总一般的“老板要只兔子”的发言,在此刻,显得如此多余,如此多此一举。

  人家不会自己买啊还要你来说!没钱就不要装逼好吗!

  吴不悔收起尴尬表情,若无其事站起身来,然后发现……兰野又跑远了!

  拔腿追了大半条街,拐进一处暗巷,兰野的背影立在暗巷之中。

  吴不悔喘着粗气上前,“我的好姑爷爷,能不能通知一声再跑啊?”

  兰野神色却不轻松,甚至有些警觉,飞快地道:“抱歉,一时没顾上。”

  吴不悔顿时也跟着正色起来,“怎么?”

  “有贼。我看着那小贼摸了别人荷包。”

  “你便追了过来?”

  “嗯。只是那小贼忽然间便消失了。”兰野眉头微微蹙起,“奇怪,怎么连我也能追丢……”

  一道破空声乍然凭空响起。

  兰野面色微变。

  下一瞬,随着“噗”的一声闷响,兰野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回——”吴不悔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朝着兰野迈了半步,话都还没说完,兰野突然暴起,往前展臂一扑,一把将他圈在怀中,再猛地调转了二人方向。

  又是一道闷响。

  像是什么东西插入骨肉的声音。无端令人悚然。

  吴不悔被兰野猛地抱住,又飞快地转了个身,尚且还没回过魂来,脑子已经懵住了,只知道兰野方才动作没有他平日十分之一的快,而且,就这么几个动作,他却做得极其吃力一般。

  后背忽然感觉到一阵温热。

  有风拂过,一股浓郁血腥味传来。

  吴不悔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不容片刻喘息,又一道破空声呼啸着响起。

  吴不悔明显感觉到兰野身体动了一下,却仅仅只是动了一下。

  他正要动作,一道凌厉鞭声响起,一个彩色的身影箭一般闪身而来。

  萧怜儿挥动灵鞭,往地上一摔,“叮当”一声,是什么金属物件砸落在地的声音。

  “暗器,且有毒。”萧怜儿将灵鞭鞭身卷在手心,戒备四周,同时喝道:“先解毒!”

  吴不悔能感觉到兰野已经不是在抱着他了。因为他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了自己身上。

  握住兰野双肩,既快又轻地将他侧着身体放倒在地。吴不悔跪坐在地,努力平复怦怦的心跳和慌乱的情绪,凝神查看兰野伤情。

  前胸位置是第一枚暗器,后背是替他挡下的第二枚暗器。

  “解毒……解毒……”他喃喃地重复着萧怜儿的话。

  可是怎么解……怎么解啊……

  一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忽然想起什么,吴不悔强迫自己定下神来,将嘴贴近兰野耳朵:“忍着点痛,我会尽快。”

  兰野颤抖着眼睫,抬起手推了推他。

  吴不悔知道他的意思,道:“怎么可能不管你。”然后将灵力聚在指尖,缓缓划开暗器旁的衣衫,接着双手捏住布料缺口两侧,将布料撕开,露出兰野胸口结实的肌肉。

  兰野挣扎一瞬,又要抬手推他。吴不悔干脆将他的手用膝盖压住,抬手握住兰野胸口上那枚细长暗器,咬紧牙关,用力一拔。

  一缕暗色的血从伤口溅出,没有半分停顿,吴不悔将脸凑了过去,嘴唇覆上伤口。

  兰野身体猛地一颤,忽然用尽全力挣扎,另一只手拼命抬了起来。

  吴不悔吸着伤口的毒血,斜眼看见兰野又要推他,抬手又把他另外一只手摁住。

  他单膝跪地,一只膝盖虚虚压着兰野右手,一只手按着兰野左手,以一个十分费力的姿势,一口接着一口地把兰野胸口的毒血吸了出来。

  眼看口中吐出来的血已经由暗色变成了鲜红色,吴不悔换了个位置,开始处理第二枚毒镖。

  才将兰野后背的毒镖拔出,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吴不悔猛地摇了摇头,还是摇摇欲坠,面前的兰野变成了两个、三个、四个……

  舌尖一阵剧痛,吴不悔咬破舌头,神智终于重新清明。他深吸口气,瞄准兰野后背伤口,将头凑了过去。

  不多时,口中吐出的毒血颜色再次变浅,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吴不悔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终于再支撑不住,眼皮一翻,重重砸倒在地。

  睁开眼,是熟悉的雕花房梁,还有萧怜儿一张放大的脸。

  失去意识前的一幕猝然在脑中浮现。

  吴不悔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环顾一周,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几乎是叫喊了起来:“兰野!兰野他——”

  萧怜儿被吓得后退一步,一拍胸口,“要死啊!一醒来就吓人!你别叫别叫!野哥哥他没事,在他自己卧房。而且有我在,怎么可能有事啊!”

  吴不悔感觉自己反应都变得有些迟钝了一般,半晌,手指一颤,喃喃道:“那就好……”

  萧怜儿又凑了过来,“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说起来还是你中毒比较深呢!感觉怎么样?”

  试了试调动灵力,没什么问题,只是口里涩涩的没有什么味道,吴不悔摇摇头,“萧香主不是说了么,有您在,怎么会有事。”

  萧怜儿撅了撅嘴,“不知道你是恭维还是真心的。算了,我去看看熬的药。”转身要走,被吴不悔喊住。

  “又有什么事啊大少爷?姑奶奶我可是一天一夜没睡了。”

  司月这次下手果然不是一般的毒,就连萧怜儿都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来解。

  “我只是想知道,少城主他为何会中那毒镖?”吴不悔问道。

  此话一出,萧怜儿却忽地沉默了。

  见她不说话,吴不悔有些着急起来,“他不是被誉为最强防御吗?那什么青链衫,还有青光罩……再不济,就凭他的身法,那毒镖都不可能……绝不可能……”

  “青链衫野哥哥没穿,对他来说,也没有必要用什么防身的法宝。”萧怜儿忽然飞快答道。

  “那为何……”

  “因为他用不了灵力。”

  “什么?”吴不悔几乎要从床上掉了下去。

  萧怜儿低垂着头,捏了捏拳头,忽然道:“还记得我们去取不死木那一次吗?你被烈阳炎鸟口中喷出的火灼伤了后背。”

  吴不悔紧紧盯着萧怜儿。

  他本就一直觉得自己后背那灼热的伤好得很诡异,这个时候忽然听萧怜儿提起,隐约猜到了什么,心口不由怦怦跳了起来。

  “那不是普通的烫伤,那是烈阳炎鸟的火莲咒,此咒每每发作如烈火焚烧痛不欲生,且暂无可解。野哥哥将此咒从你身上引到自己体内,每每发作便要用古窖寒冰入水浸泡方可稍稍解除痛楚。而每月十五月圆之夜,乃阴气最盛之时,也是火莲咒功效最强之时,可以霎时烧毁经脉,阻断灵力。野哥哥他……应当是在第一枚毒镖袭来的时候忽然发作了火莲咒,这才没有避开。紧接着不知为何又强行使用灵力,灵力爆体,筋脉皆断,这才连糟两次暗算。”

  箫怜儿话毕,房中倏然安静了。

  许久之后,吴不悔回答了一句:“知道了。”

  萧怜儿抬起眼睛看他一眼,张了张嘴,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说了一声:“你好好休息。”退出房间,轻轻将门合上。

  吴不悔一动不动,像尊石雕坐在床上。

  一阵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床头冒出了一个小花苞的太阳花苗随风微微一晃。

  他忽然抬手,用力甩了自己一个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