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木

  一觉好梦。

  吴不悔睁开眼睛, 已是日上三竿。

  他的卧房已经砌好。虽然小了一些,但是飞檐青瓦,门窗雕花, 清一色黄梨木家具一应俱全。就连那床上铺的被子褥子都是软得如同棉花一般的锦缎丝绸。

  同兰野那简洁得略显空荡的卧房相较,他的住处反而更像少爷的房间。

  从房中走出来的时候, 兰野正好外出回来, 吴不悔正要同他打声招呼, 发现他竟带回来了一袋绿油油的蔬菜。

  他快步迎上, 十分自然地将兰野手中袋子接过, “少城主怎么亲自去买菜?叫醒我便是, 再不然, 食堂采买的小伙子也可送来。”

  兰野似是犹豫了一瞬, 然后道:“往后不要你去采买。”

  吴不悔下意识想要问为何,忽然想起昨夜兰野那双倔强的眼睛,试着道:“可是嫌我昨夜回来晚了, 耽误少城主休息?”

  兰野点点头, 复又摇摇头, “是晚了。没有耽误。”

  两个回答放在一起说, 吴不悔还略略花了两秒钟理解他的意思, 回过神来后笑道:“其实……我昨晚是贪玩去别处溜达了。下次不会了。”

  兰野道:“你若想去玩,和我说一声, 大约什么时候回来,也和我说一声。不要……什么都不说。”

  吴不悔咧嘴一笑爽快应下。

  不知为何,他心间忽然感到热乎乎的,一下子心情大好一般, 哼着歌扭身做饭去了。

  萧怜儿总说要吃吴不悔亲手做的饭菜, 每次来得却又不是时候, 不是他们已经吃过了,就是还没到饭点她便匆匆走了。

  比如今日,二人吃完饭,帮兰野泡完脚,同前两日一样,吴不悔坐在矮凳上,把兰野的腿擦干以后,横放在自己腿上,缓缓给他按摩放松之时,萧怜儿推门而入。

  来的还不只她一个。

  白萍紧随其后,噙着的笑在看到院中二人身影的时候忽然略略一僵,又很快挂上了一丝令人熟悉的笑意,抽出玉箫横在眼前,一边朝着二人靠近一边道:“哎呀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箫怜儿不禁暗自感叹:不愧是野哥哥亲自任命的贴身随侍,真是好认真负责!

  兰野的耳根一瞬间忽然微微发红了。

  察觉到兰野的眼里闪过一丝不知是尴尬还是不好意思的情绪,吴不悔轻轻拍了拍他的腿,意作安抚,接着拿来白袜帮兰野套上,再为他将软靴穿好,轻轻放到竹椅下方的踏板之上。

  吴不悔站起身来,对着白萍道:“好久不见,白兄别来无恙。”

  白萍忍着笑,一本正经拱了拱手,“小吴兄弟,别来无恙。”

  吴不悔般来两张凳子,沏好茶水。

  四人在小院之中喝茶谈天逗阿黄,一个下午时间很快过去。

  白萍告辞要走,萧怜儿飞快看了吴不悔一眼,吴不悔自觉地起身送客。

  送到门口,白萍轻轻说了一句:“明日辰时一刻。”

  晚上,吴不悔洗好碗筷,身上还挂着围裙没取,装作随意地靠近兰野,再用一种像是随口一说的语气道:“少城主,我明日,要再出去一趟。”

  兰野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何事?”

  吴不悔挠了挠头,眼睛略有些心虚地看向别处,没办法,他真的很不会对熟人撒谎,每次撒谎的时候几乎就把“我在撒谎”四个字写在眼睛里。

  “……去玩。”他只好尽量简短用语。

  兰野张了张嘴,却是忽然犹豫一瞬,又把嘴合上了。

  “想说什么?嗯?”吴不悔俯下身,侧耳倾听。

  兰野摇摇头,发觉吴不悔看不到,又道:“没什么。何时归?”

  这让吴不悔又为难起来,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顺利的话几个时辰,若不顺利只怕几天也是有的。

  他只好如实道:“我会尽快。”

  默然片刻,兰野道:“好。”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昨晚兰野听到他回来的声音飞快抬起头来的场景,吴不悔心中竟然有些不明所以的情绪微翻涌,忽然蹦出一句:“总之,我总是会回来的。”

  兰野先是一愣,然后抬起头,飞快地朝吴不悔看了一眼,又垂下头去,调转方向,往厅门方向去,“沐浴了。”

  “好嘞。”吴不悔非常自觉地小跑起来,屁颠屁颠跟上。

  次日准备出门的时候,兰野正在卧房书桌上画画。

  吴不悔同他说了声:“我出门了”。

  兰野头也不抬地颔首应下。

  吴不悔穿过小院,途中揉了揉在软垫上睡得四脚朝天的阿黄软乎乎的肚皮。

  跨出院门的一霎那,他忽然莫名其妙地顿住,鬼使神差往后看了一眼,方才分明还在房中画画的兰野,此刻却坐在厅门之外。

  吴不悔恍然以为自己看错了,忙揉了揉眼,再抬眼看去,厅门之外却是空无一人。

  “年纪轻轻就老花了?”嘀咕一句,他提步离开。

  此次传送阵连接的另外一个阵法不同上次,距离目的地十分接近。

  他们来到了一处火山附近,依然渺无人烟,只是和上次不同,吴不悔一来便感觉到一股干燥的热气扑面而来。

  四周都是黑色或者红色的土壤,一望无际,只有远处一座火山静静伫立着。

  好像来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吴不悔呼吸着那有着一股奇怪味道的空气,隐隐有种身处末世之感。

  吴不悔和萧怜儿二人还是跟着白萍步伐,三人绕着火山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在一洞口之外停住。

  山洞内部一片漆黑,从外看什么都看不到。

  无须多言,三人并排进入那昏暗山洞。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白萍和萧怜儿似乎心照不宣地把吴不悔夹在正中,而且虽然说是并排,二人却都十分默契的超过吴不悔半步距离,三人呈一个倒三角之势。

  而所处倒三角的那个正后方的尖角的吴不悔,正是处在最安全的位置。

  三人进入洞中的一瞬间,白萍手心跳跃起一簇掌心焰,照亮了四周黑暗的环境。

  三人缓慢地摸索着往前走,尽量不要触碰到洞壁,脚步也是轻之又轻。他们甚至默契得没有一人开口说话,因此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风平浪静走了一段距离。随着渐渐深入洞中,不仅洞穴的空间越来越大,四周也逐渐亮了起来。

  观目四顾,洞壁四处悬着散发着火红光亮的赤色火晶石。那些火晶石有些四四方方有棱有角,有些又如钟乳石般,倒挂在洞顶,像是在滴落的一瞬间霎时凝固的鲜血。

  说实话,有些吓人。

  吴不悔缩了缩肩膀,目视前方,尽量不去看那些血红石头。

  接着越走越窄,三人依次穿过一条仅可供一人侧身通过的甬道,面前霎时豁然开朗。

  一条宽阔的洞中峡谷横在前方不远处。

  峡谷对侧,一株赤色的参天大树静静的散发着火红的光。

  树干有几人合抱那么粗,交错缠绕的树根时不时窜出一截在地面之上,接着又钻入土中。不断分叉的树枝往四周肆无忌惮的扩张,只是那赤色的树枝之上,没有一片树叶。

  此情此景,瑰丽万分,又实在不可思议。神秘的洞窟之中,暗无天日,却竟然有这样的东西兀自蓬勃生长。吴不悔有些暗暗心惊,不由自主感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

  白萍轻轻“咦”了一声,道:“镇守此地的凶兽竟然不在。”

  萧怜儿道:“不在不是更好?”

  白萍难得凝重:“只怕有诈。”

  “诈什么诈,凶兽不在当然更好!万一它尿急或是贪玩离开一会儿呢?我们不是十分幸运了。”吴不悔忙道,“不要纠结它为何不在,要趁着它不在,赶紧飞了过去,折一截不死木,再溜之大吉才是上上之策。”

  “对了,那棵树上随便哪根树枝都是不死木吧?”吴不悔不放心地追问。

  白萍道:“嗯。你要是有耐心,还可以把它的树干锯了扛走,那就是好大一‘根’不死木了。”

  好你个白萍,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吴不悔正要催他,白萍却又接着道:“面前这道峡谷名‘黑暗裂缝’,此裂缝上方,不可使用灵力。”

  吴不悔惊道:“什么?”

  白萍道:“也就是说,没办法直接飞过去。”

  三人走到峡谷边缘,齐齐往下一望,竟是深不见底。

  而且,没有路或桥。

  只有一条扁担宽的铁链连通两侧。

  他们所站的这一侧高一些,对侧低一些。铁链尽头平直地与对侧地面相接,而起点却在他们这边峭壁的下方大约三丈远处。

  所以如果要踩着铁链过去,便要先沿着峭壁往下攀爬一段距离,才能到达那铁链之上。

  而且,无法使用灵力。

  吴不悔总算知道白萍面上难得的凝重之色为何而来。

  没有思索多久,吴不悔道:“我下去。”

  萧怜儿一急,就要说话,吴不悔摆手打断她:“我知道不能用灵力,只能徒手爬下去。而若是不能用灵力纯靠蛮力,三人之中,我的臂力是最好的。”抬起手臂,握拳朝里,健美先生一般鼓了鼓手臂肌肉。

  白萍往前半步,又要说什么,吴不悔也不给他机会开口。

  “放心。我当然不会着急去送死,萧香主不是正好有一根可以自如缩短伸长的灵鞭吗?”

  白萍两眼闪过了然。萧怜儿取下腰间灵鞭,“可是在那黑暗缝隙上方,灵鞭也无法注入灵力。”

  吴不悔道:“无需注入灵力。萧香主的灵鞭,肯定是用极好的材质做的,必然不会轻易断掉。用灵鞭一头捆住我,我再往下爬,你们在上面拉着,不让我掉下去,不就可以了?”

  萧怜儿将灵鞭伸展到最长的距离,捆在吴不悔腰上,仔仔细细来回打了三个死结。一点儿都不心疼自己的武器。

  白萍在前,萧怜儿在后,二人四手牢牢握住灵鞭。吴不悔深深呼出口气,踩着峭壁上嶙峋的怪石,缓缓往下爬去。

  好在他从前有攀岩的爱好,这峭壁虽陡,但是凸起的怪石颇多,倒也十分好下脚,不多时,已经离那铁链十分接近了。

  忽然,巨大的石窟之中平白无故掀起一阵狂风。

  白萍和萧怜儿倏然紧张起来,紧紧捏着手中灵鞭。

  吴不悔全神贯注,朝下探出右腿,眼看就要踩上那铁链。

  一股巨大的吸力猛然从裂缝底部汹涌而来,吴不悔猝不及防,踩了个空。

  白萍和萧怜儿瞬间齐齐发力,往上一拉,吴不悔这才稳住身形,没有悬空吊起。

  他的手指紧紧扣住上方两块怪石,随着那股吸力更加疯狂地朝他袭来,指尖逐渐发白,复又充血。

  随着那巨大吸力疯魔一般的拉扯,他扣着怪石的手指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往下移去,因为抓得太过用力,竟是直接把指腹的皮肉磨破了。

  指腹血肉模糊,缓缓磨擦在粗糙的石面之上。十指连心,吴不悔痛得头皮已经在嗡嗡发麻。

  白萍和萧怜儿的脚下已经踏出了深深的坑,他们几乎把全身所有的灵力灌注在脚底,如同两尊雕像一般,死死立在原地。

  然而,裂缝之下那股吸力就如同深渊之中的一只巨手,肆无忌惮地玩弄吴不悔一般,一点一点缓慢地把他往下拉扯。

  白萍和萧怜儿手心的灵鞭一点一点被扯了出去,被扯出去的鞭身上已经裹了血,不知道是他们二人谁的。

  手指已经痛到麻木,吴不悔感觉自己的身体硬生生要被扯成两半。

  僵持许久,他们三人渐渐力竭,而那股吸力却还在持续增加。

  指尖那令人几乎不敢呼吸的钻心之痛终于得到缓解,吴不悔再支撑不住,双手垂落,往下坠去。

  下坠的一瞬间,他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兰野若是等不到他,这傻孩子,只怕会一直等吧……

  然而,下一刻,身体被猛地往上一提。

  吴不悔一阵恍惚间,听到萧怜儿尖利的声音喊道:“兰无绝!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