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几个月前在帝国学院与宫廷图书馆见到费什以后, 卓尔便经常会在学院内偶遇他。

  作为一名骑士转职法师的访问学者,费什在魔法学院里也算是名人了。

  虽然是半道出家的野路子法师,但费什缺的只是系统性的知识整合, 他基础其实打得极好,即便在学院的高阶课堂上也算是佼佼者。

  有故旧的这一份交情在, 费什又经常会去各位大法师的课堂上旁听,时日久了, 卓尔对他倒也熟悉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迈入年底,这是卓尔回狮心城的第二个年头。

  去年刚回来时年底的那场宫廷舞会,她曾随文森特魔导一并出席亮相。

  作为帝国魔法学院有史以来的第一位亡灵大法师,有些交际不可避免。

  就连高居学术殿堂之上的大魔导师们,在享受荣誉的同时, 也难免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与义务。

  但今年的狮心城是多事之秋, 帝国九大公爵之一的安德沃斯大公重病卧床,眼看着撑不了多久了, 明眼人都知道这将会是上层大贵族势力洗牌的时候。

  帝国一直延续着一套由皇室、国会与领主实权贵族们共同构成的权力体系。

  其中国会又是包含法师团体在内的民选党派及封号贵族交织的一方势力,在这套权力体系中, 一名贵族领袖大公爵的影响力不言而喻。

  九大公爵之一的安德沃斯大公, 出身于帝国血脉最古老的蓝血家族,家世血统最早可以追溯到开国时期。

  如今的皇帝陛下奥古斯都三世好不容易逮到时机给安德沃斯家族降爵, 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谁叫安德沃斯公爵膝下没有官方认可的养子养女,唯一的亲生孩子还是个没有继承权的私生子呢?

  而公爵的远房侄子, 自然不可能完整继承他叔叔的大公爵位。

  降二等授予一个封号伯爵的荣誉勋位,再将安德沃斯公国分出一小块领地赏给他, 这就已经是皇帝陛下的仁慈之心了。

  至于空出来的大公位置和广袤的公国土地, 当然毫无疑问归入功勋池中由皇室掌管, 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这么一来,十三位侯爵便都蠢蠢欲动起来。

  公爵的位置,足以搅动起整个帝国的风浪。帝都暗流涌动,大贵族们的视线全部汇聚到了狮心城。

  而这种时候,就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魔法学院的那群书呆子法师了。

  千年前大陆至暗时代的教训已经深深刻入统治者心底,魔法绝对不能与政治挂钩。

  在政斗及贵族角逐最激烈的时候,魔法师们就该空闲下来了。

  今年年底即将在皇宫举办的盛大宫廷舞会,除了魔法公会的高层,学院的高阶法师大多都提前拒绝了邀约。

  而皇室与贵族也不约而同默认了魔法界此时的隐身退避。

  今天是帝国旧历年底的最后一天,卓尔一如既往进行着自己的学术工作。

  她上午带着伯恩去文森特魔导的法塔实验室忙活了半天,下午则回到学院教授了两堂课。

  帝国魔法学院的课程只教到高阶,而课程全部学完之后学生就该结业了。

  结业后的魔法师们无论级别如何,都要离开学院。

  他们毕业后有两条路,一条是工作,另一条是继续留在学院里任职留教做研究。

  从学院毕业的法师如果工作的话选择余地很大。

  无论是接受贵族的聘请成为领地的家族供奉法师,亦或是与官方合作,在魔法公会接取任务换酬劳,总是能过上相对不错的生活的。

  但这样一来,势必会被许多杂务分去精力,日后于魔法学术上的成就也定然不会太高。

  可如果想留校任教,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资格的。

  毕业的法师要想留在学院,需要满足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一是必须达到魔法公会认证的高级法师及以上的级别,二是得有一位魔导的法塔实验室愿意接纳他。

  每年帝国都会有财政拨款给学院的魔导师们赞助研究,借此来换取法塔相应的高质量卷轴或魔药产出回馈充入国库作为战略储备。

  毕业的法师们想留校心无旁骛专心做研究,单靠自己肯定不行,必须挂靠到财力雄厚的魔导师法塔名下。

  至于日常开销及收入,则要去魔法学院任职教学赚取薪资。

  高级魔法师只能任助教,负责给学生们日常答疑,魔导师则每个月需定时上几门高阶大课。

  而学院主要的教学活动,大半还是由各位大法师们承担。

  所以,身为亡灵大法师的卓尔,自然也被安排上了教学任务。

  课堂上的交流是在她的舒适区内的。

  卓尔讲师学识渊博,授课时引经据典深入浅出,至少她新开课一个多月下来,这位亡灵属的新手老师看上去颇受学院低阶课堂的学生们欢迎。

  当然,这种欢迎里或许也有许多名气及神秘加持的原因在,但不管怎么说,卓尔的讲师生涯目前看来十分顺利。

  等黄昏时分下了课,卓尔也不多留,径直穿过狮心广场去到法塔里和老师一起回家了。

  她现在负责的是初级教程,内容都很简单,对学业困惑不解的学徒及初级法师们完全可以去询问助教,根本不用大法师亲自答疑。

  唯一能叫她脚步停留下来的时候,就是费什来到她的低阶课堂上,旁听下课后提出一些助教们解答不了的问题。

  但今天费什不在,她就能准时下课离开了。

  等回到银畔桥附近的宅邸,内丽夫人给卓尔准备了惊喜。

  黑蔷薇侯爵的来信提醒了内丽夫人,卓尔不记得自己的生日是哪天,但她的诞辰在冬季总是不会错的。

  卓尔从来都没有过过生日,内丽和丈夫干脆就在年底的最后一天,给自家孩子从蛋糕坊里订了一个蛋糕,叫她过上了此生第一个专属于自己的节日。

  “卓尔,二十四岁生日快乐!”

  大法师脸上常年覆盖的淡漠清冷散去了,她摸了摸帮老师一起瞒着自己的小骷髅的脑袋,笑着吹灭了蜡烛。

  三人一猫外加一只绷带小骷髅,温馨愉快地用过了晚餐。

  等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文森特便和妻子换上了一年到头穿不了几次的礼服,一起登上了皇宫派来接人的马车。

  帝国年历新旧交替之时,皇宫内今晚会举办宫廷晚宴和盛大的舞会。

  宫廷晚宴是皇室专门用来招待上流阶级的那群贵族们的,魔法公会及学院的高层法师们不用参加。

  但宫廷舞会,身为魔导师的文森特却是每年都必须出席。

  等送走了老师和内丽夫人,卓尔便留在客厅里坐着看书。

  看了一会儿,她捏了捏鼻梁,目光移向桌子上最后一块象征性留给伯恩的蛋糕微微出神。

  其实准确来说,这是她第二次在辞旧迎新的年底冬日吃到蛋糕。

  第一次是在曼森堡,她二十岁的时候,十七岁的卡琳娜伯爵从城堡晚宴上中途溜出来跑到家族法师塔找她。

  那时她还没有发明法塔升降台储存魔力的小装置,少女伯爵临时找不到能帮忙启动升降台的魔法师,只好艰难地开始一级级攀爬起塔内长长的回旋阶梯。

  等卡琳娜站定到自己的首席面前时,已在寒冷的冬日里爬梯累出了一身汗。

  伯爵笑着将一个火焰百合形状的精致小蛋糕捧到法师面前,“卓尔,这是我从晚宴上拿过来的,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娇气的伯爵身上还带着轻微的一点酒气,挤靠进卓尔怀里亲昵搂住她的腰,发间弥散的蔷薇花香令她微醺迷醉。

  “安娜特地请来曾在狮心城蛋糕房进修过的城中面包坊老板亲手做了糕点,这一样作为今晚的餐后甜点特别受大家欢迎。

  我想着你来自帝都狮心城,这种蛋糕你或许也曾尝过,是家乡的味道,你又不愿意参加这种喧闹的晚宴,我就偷偷藏了一个带过来了......”

  “你快尝尝嘛!”

  伯爵清澈的湛蓝眸子里满是她的倒影,在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之际,妮娜凑上来亲吻了她的脸,“我亲爱的首席法师,新年好!”

  ……

  窗外绚丽的焰火映射进来,透过呼啸凛冽的冬日寒风,外城钟楼十二点钟声准时敲响,卓尔垂眸阖上书,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法袍起身准备上楼回房间。

  正和猫咪一块儿趴在窗台上看烟花的伯恩见状连忙跑回来,站定在她面前期待般仰头。

  伯恩是亡灵生物,被唤醒后前尘记忆早已丢失,如今心智随着血肉的生长也慢慢恢复了过来,越来越像一个灵动活泼的人类孩子。

  卓尔能感觉到小家伙对自己的亲近,她笑着摸摸它的脑袋,“新年好,晚安,伯恩。”

  缠满绷带的脸上,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黑亮眼睛开心地弯了起来,牵住了她的手。

  “嗯,谢谢,也祝我新年好。”

  新年伊始,即便是课业繁重的魔法学院也连放了三天假。

  元旦的清晨,卓尔起床用过早餐后,文森特和内丽夫人都还没有从皇宫回来。

  宫廷舞会向来通宵达旦,从除夕夜到新年历的第三天清晨,连办三天。

  这是年初难得的举国休庆的日子,平日里封闭不对外开放的皇城禁地也允许出席舞会的贵族和法师们参观。

  以往年底的舞会,多得是在皇宫留到二号甚至是三号早上才尽兴而归的出席者。

  去年文森特带着卓尔在除夕夜露面,师生二人元旦一清早就回来了。

  但今年文森特魔导是携妻子出席,这也可以算是夫妻俩的一次约会。

  想到宫廷舞会的浪漫与华美,卓尔不觉得老师和内丽夫人会早早回来。

  她披上了一身内衬绒锦的冬日法袍,给自己沏了一壶茶后来到门廊前,与伯恩一起在庭院里度过了一个悠闲安逸的上午。

  狮心城的冬季湿冷难熬却很少下雪,连日的阴天过后,今日倒是少见的晴天。

  明媚的阳光驱散了寒意,卓尔坐在宅邸前的小花园里看书。

  毛发银亮的长毛猫咪在她脚边慵懒趴卧着,一边晒太阳一边甩着尾巴。

  她书只看了一会儿便被小家伙打断了思路,转头望向身旁,伯恩正抱着一册绘本揪上她的袖子眼巴巴看着她。

  伯恩死前才五六岁的年纪,绘本上的文字它大多都不认识。

  心智恢复的好处是它越来越像人,而不是一个只有本能、认了主的亡灵生物。

  五六岁的孩子正是黏人的时候。

  在家里,它喜欢抱着内丽夫人的腿挂在她身上。

  好在小骷髅不重,内丽夫人也由着它,总是手头活计不停,一边还跟小家伙絮絮叨叨说话。

  它也喜欢顽皮地脱掉小皮鞋,悄无声息走到文森特身后,偶尔把魔导师吓一跳,然后文森特就会笑着将它举起来掂两下,放下后再摸摸它的脑袋,替它检查一下身体。

  当然,它更喜欢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卓尔身边,眨巴着一双和法师如出一辙的乌亮眼睛,笑眼弯弯看着她。

  如此相似的两双眼睛对视着,一边是纯挚的天真无邪,另一边却是略带有一丝忧郁的淡漠疏离。

  卓尔看着伯恩眼中的童稚清澈微笑起来,她把手里的书本阖上放到一边,将小家伙抱到了腿上,开始翻阅起绘本给它讲故事。

  中途偶尔还会有一些邻居从栅栏外路过,时不时和这位性格温和的大法师打声招呼。

  至于午餐就更好解决了。

  这是一个邻里和睦的街区,卓尔还没想好中午吃什么,就有几位知道内丽夫人家里情况的热心肠邻居送来自家烘焙的食物与法师分享。

  等到了下午,伯恩趴在卓尔怀里睡着以后,法师便将轻飘飘小小一只的绷带小骷髅抱到了二楼房间,动作轻柔地放到床上。

  由亡灵状态慢慢转变成血肉之躯,伯恩已经不算是纯粹的亡灵生物了,它现在像一个人类孩子,精力充沛又容易困乏嗜睡。

  卓尔为它盖上被子,披了一件普普通通的法师制式灰袍便出了门。

  她又去了海鸥角。

  今天是节假日,卓尔本来以为这座私人庄园会关门,都做好了白来一趟的准备,却没成想庄园大门大敞而开,管家和女仆都没有休息在里头忙碌。

  打过招呼,卓尔径直去了海崖边,等傍晚回来时,庄园管家已不见身影,只有眼熟的那名女仆在艰难搬着一个大箱子。

  卓尔上前搭了一把手,箱子很轻像是空的,只是太大了一个人拖动不是很方便,“您想将它搬去哪里?”

  “啊大法师阁下,谢谢您!”女仆脑袋从箱子后面探出来看见是她,高兴打了声招呼。

  以往有几次下工以后顺路稍带过这位温和寡言的大法师回银畔桥,女仆对她很有些亲近的友好。

  “麻烦您帮我抬进宅邸二楼廊厅就可以了!”

  这是卓尔第一次踏入海鸥角庄园宅邸的二楼,以往庄园主人邀请,她也都是止步于门厅及花园的。

  海鸥角庄园不愧是狮心城最古老奢华的庄园之一,一楼宽敞的大厅已是极近华美,步上台阶上了二楼,入目场景更是雕栏画栋,流光溢彩。

  只是回廊上凌乱堆了一些精美的皮质箱子,瞧着像是庄园的主人正要搬家。

  “你们今天没有放假么?”

  女仆将箱子往走道边缘拖了拖,“放了假,但是老爷额外出了一笔丰厚的酬劳请我们帮忙,其余人都不愿意假日工作,但我在家待着也没什么事,就和管家先生一起过来了。”

  “法师阁下,想必您还不知道吧,老爷将海鸥角庄园卖出去了。

  庄园的下一任主人即将入住,行李已经搬进来,卧房都布置好了,只剩下门厅和靠外的回廊上,还有我们老爷一些舍不得的小物件没有拿走。

  那位贵族大人十分好说话,多留了一些时间让老爷慢慢收拾东西,今天打扫收拾完后,我们就和最后的行李一起离开啦!”

  海鸥角庄园换了新主人,卓尔下次再来,就要跟陌生人打交道了。

  “我听说庄园新主人是位财大气粗的大贵族,老爷说他跟那位大人提起过您,对方也承诺说一切不变,您以后还是可以经常过来的……”

  大部分人都不会愿意向陌生人开放自己的私人领域,特别是生来就高高在上的大贵族。

  卓尔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她不想跟陌生的贵族打交道。

  再说了,她早已不是那个受人欺凌无处可去,迷茫憋闷到需要直面残酷的海域风暴才能压下心底暴虐的那个孩子。

  海鸥角不是必要的了。

  她摇头拒绝,“不用了,你们都离开,日后我也没有必要再来打扰庄园的新主人。”

  女仆也不多劝,只打开箱子,将走廊上的几个瓷器摆件包好收起来。

  “那您就到庄园中逛一逛吧!海鸥角庄园可美了,您以往总是不愿意进来参观,说怕打扰我们的工作,增加仆人洒扫的工作量。

  现在我们就要离开,您何不趁着这个机会,最后在这座雄伟的庄园里参观一番呢?”

  卓尔有些意动,女仆笑着为她指路,“您请径直往前走,前面的大厅穹顶有栩栩如生的镀金诸神浮雕,听说那是出自雕塑大师洛里弗拉尔德之手呢!”

  过了大厅,再穿过一条光洁如镜的大理石走廊,就来到了一间壁挂铺陈了玫红色绸缎的漂亮舞厅。

  女仆留在后面收拾东西,卓尔止步在红毯中间,站在舞厅侧面的巨大壁画前观看。

  上面重现了四百年前的一场奢华舞会。

  那时候海鸥角庄园的主人以豪奢闻名帝都,热衷于举办舞会,当时的上流阶级争相以受邀参加海鸥角舞会为荣。

  据传在那个遥远的时代,还是公主的女皇玛格丽特二世,就在海鸥角庄园举办的某次舞会上邂逅了自己未来的丈夫。

  再穿过几道门廊,便来到女仆重点介绍推崇的一条足有三十多米的长廊。

  这座精致的浮雕画廊不仅可供人参观欣赏,也能令女士们在舞宴间隙休憩放松。

  夕阳的余晖从右侧相连的数十道巨大落地窗外投射进来,洒在斑斓的大理石地板上。

  长廊左侧的墙壁下侧内嵌了书架,里头摆满了保存完好的古籍,视线上移,墙面浮雕上挂了一长列画像。

  画像明显皆出自名家之手,许多还带有前几个世纪的画法风格,画的都是海鸥角庄园的历任主人。

  卓尔抬眼观赏着,走到长廊的尽头停住了脚步。

  里面是庄园新主人的卧室,她当然不会贸然闯进去。

  但她止步却不是因为此,而是看见了临近主卧的墙壁上新挂上去的一副画。

  画上没有清晰的人像,只有晴空之下,一片明丽灿烂的蔷薇花海里,两个长发女人依偎在一起的背影。

  一个是灿烂微卷的金发,一个是柔顺乌亮的黑发。

  “这是我请帝国美学大师博伦特画的。本来想请大师画正面,但只通过描述,他完全无法重现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只好退而求其次,请他画了我俩的背影。”

  卓尔侧头,刚从宫廷舞会上回来,还穿着晚礼服的黑蔷薇侯爵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在皇宫足足停留了一夜加一整个白天,卡琳娜依然艳光四射,明艳照人。

  她红唇润泽,湛蓝的眼睛潋滟着波光,眼神在法师清瘦的面容上贪恋扫过,目光不经意点落在她淡粉的唇上,“好久不见了,卓尔。”

  卓尔垂眸,法袍兜帽的阴影投到了鼻峰以下,“李斯特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