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伯恩的事情耽误了一小会儿时间, 内丽夫人再出门时已经有些晚了。
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在门廊前多停留了一会儿，状似无意般提了一嘴：“南边那位女侯爵又寄了几封信到我的酒馆来, 还是拒收吗？”
卓尔身形微滞，垂眸掩去了眼底的情绪, 起身将碗碟放进水池里，“嗯, 请您帮我退回吧。”
内丽夫人便没有再多问了。
她在帝都外城独自经营自家的小酒馆, 摸爬滚打这些年，见识和眼力该有的都有了。
许多事情，卓尔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
这个向来有主见的孩子去偏远的帝国南境一待就是五年多，只从她平常连带着魔药作业一起寄回来的书信中寥寥带过的几笔，内丽便已经窥见了一丝端倪。
文森特与妻子都知道, 自己的学生是为了报答当年好心的威廉伯爵的恩情才孤身去了南境。
五千金币的学费不是小数目, 这几乎顶得上一个小领地一年的税收了。这笔钱几乎抽干了威廉伯爵的随身私库。
威廉伯爵不如自己那为保护领地而牺牲的父亲英武勇敢，也远比不上女儿的多智聪慧, 他只是个靠投诚纽曼大公才保住领地的平庸领主。
但他毋庸置疑是个善良且有担当的好人。
约克曼侯爵的小女儿珊妮娜愿意放弃优秀的追求者而选择嫁给他，不仅是由于威廉伯爵俊朗的外表, 也看中了他柔软的内心。
珊妮娜没有看错人, 威廉虽然才能并不出众，却是个合格的丈夫, 慈爱的父亲。
五千金币，哪怕一位高级魔法师, 也不敢说自己能轻易筹到这笔钱。
国会每年都会抽调一笔财政助学资金投入各行各业，其中对魔法界的助学投入占了大头。
只有拥有出色资质且家世清白无暇的平民魔法天才们才能闯过财政厅设立的重重关卡, 拿到这笔钱。
而这些天才们, 却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会在未来泯然众人。
无数既往先例告知贵族们, 挑选资助一位贫寒的小法师，这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正因为此，任何一名处于微末之时的魔法师，得到这样几乎可以算作是慈善的鼎力帮助，都是值得感激的。
文森特和妻子都支持卓尔前往曼森堡帮助那位好心恩人的女儿，但卓尔那时才十六岁，内丽夫人不放心，于是明确要求她必须每个月都给自己写信。
有些情绪在亲近的人面前是藏不住的。
卓尔与失恃失怙的贵族小姐结伴一同长大，即便笔下没写，但法师每次信中提到那位卡琳娜小姐，细腻温柔的情愫也于信纸间无声流淌。
还有卓尔回狮心城后，偶尔独处时表现出来的消沉与落寞，内丽夫人也都看在眼里。
卓尔今年快二十四岁了，许是身世和成长环境所致，她太过于老成安静，总是强压着自己的情绪，这不是一个热烈朝阳的年轻人应有的样子。
人若是压抑久了，是会崩坏掉的。
内丽夫人对此时常担忧。
年轻人的性子就该炙热又莽撞，多些情感经历，无论是平顺还是挫折，给向来沉稳的卓尔增添一些波折起伏的情绪，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内丽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自家酒馆门前。
还没进门，喧哗声就传到了街道外。
外城治安还算不错，这里生活的有贵族也有平民，很少见有敢闹事的流氓混混。
街道上连大声嚷嚷扰民的都不多，毕竟帝都的巡官们可不是吃干饭的。
但酒馆里的客人，你可不能指望他们像内城的上流人士一样，不管进高档酒会还是普通酒馆都要端着姿态，在这里，吵闹才是常态。
微胖的泼辣妇人穿过一群举杯喝得东倒西歪的大胡子老酒鬼，又三言两语骂走了凑到打零工的女招待面前搭话献殷勤的古铜肤色佣兵，将女孩领到了吧台后面。
“先前跟你说过，若是遇见这种面生一看就是外来人的佣兵来喝酒，就叫老穆德去招待，你留在吧台里面，只给客人们倒啤酒就行。
喂，你这个懒货！汉娜被人纠缠，你就在那儿看着？”
在酒馆干了好多年的老酒保穆德对自家老板娘笑嘻嘻举杯。
“方才那个小伙子说了，只要汉娜给他倒酒，就请在场的所有人都喝一杯！就这一会儿，汉娜已经给全家赚了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啦！”
汉娜住在附近，经常轮换着去各个酒馆旅店打零工。
她家境困难，弟弟是一位勤工俭学的魔法学徒，母亲卧病在床，父亲是马夫，一家人勉强维持生计，日子过得很是艰苦。
“内丽夫人，穆德大叔说得没错，我只是去为客人倒酒，并没有受到伤害，谢谢您的维护！”
坐在吧台旁相熟的客人也笑着接话：“是啊，我们也都看着呢，不会叫小汉娜在外人那里吃亏的！”
内丽跟熟客们笑着又聊了几句，给被她骂吃瘪后回到角落与同伴汇合的佣兵端去了一大杯啤酒。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那群佣兵已经忘掉刚才不愉快的小插曲，快活举杯和另一桌乡下人拼起酒来了。
迎着汉娜崇拜的目光，内丽夫人轻蔑挑眉。
“这没什么，耿直的毛头小伙子们大多心肠不坏，最讨厌的是死皮赖脸纠缠不休的滚刀肉，年轻姑娘最要提防油嘴滑舌的人！”
提点几句后她吩咐汉娜：“回头你将那几封盖有蔷薇火漆的信件都退回去，下次再有也不用收了。”
汉娜应声答应，问道：“内丽夫人，今天又有一封新的信件到了，还是来自曼森堡，但没加盖火漆，信封瞧上去很是普通，署名为卡琳娜小姐，也要退回去吗？”
那位女侯爵在玩什么把戏？
内丽想了想，“退回去吧，以后再有人想联络卓尔把信投我这里来，就让他们走正规信路通道，从魔法公会递交申请。
贵族们总是想着走偏门，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可是，这次的信不是给大法师阁下，那位卡琳娜小姐是寄给您的。”
“写给我的？”妇人拿起吧台上的毛巾擦擦手，“你拿来我看看。”
翌日，卓尔一大早就带着伯恩回了学院。
先去老师的法塔为小骷髅检查过身体，在测试记录了多样数据以后，她便带着小尾巴去了帝国学院与宫廷图书馆。
在图书馆三层以上的魔法区，大法师还见到了几个熟人。
等与卓尔擦肩而过后，那几名法师紧绷笔挺的腰背才放松下来。
一位卷发青年用手肘推了推同伴，“雷，卓尔大法师不是与你同期的学员吗？你怎么不跟她打招呼？”
“对啊，听说她正在研究的课题涉及到亡灵本源，有望在三年内晋升魔导呢！
你要是能和未来的亡灵魔导师搭上关系，结业后说不定能跟着她，在狮心广场右侧的法塔群里也能拥有一间自己的实验室……”
一位冷傲的红发法师此时路过，听见这话便对着几人嗤笑一声：“他倒是敢想！卓尔刚进学院的时候，就数以他带头的这群人最爱结伴霸凌家境贫寒的底层法师。”
红发法师站定，不怀好意挑拨道：“你们可得小心了！”
“雷只怕没告诉你们，当初卓尔天赋初显被讲师青睐，他带着狐朋狗友去围堵，那时候的大法师可是最后衣不蔽体浑身鞭伤，鲜血淋漓被抬走的……
还想着搭关系？未来的亡灵魔导不记恨杀了他就要谢天谢地了。”
“墨菲，你给我闭嘴！”
墨菲耸了耸肩，满意地看着雷身边的朋友们像避蛇蝎一样避开他，抱着怀里的大部头书籍转身走了。
雷烦躁地呵斥同伴：“你们别听他乱讲胡猜，事情不是那个样子！”
但他也没有再徒费口舌解释了，当日的情景，反正他再怎么解释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雷不理朋友们的试探询问，神情凝重担忧。
那个女人就是个怪物！连导师们都被她蒙骗过去，若是让她再成功晋位成魔导……
雷不敢再想，抛下同伴们匆匆离去。
他需要尽快去魔法公会接受一位贵族领主的委托，然后外派离开狮心城。魔法学院已经不安全了。
卓尔走到图书馆里侧靠窗的阅读区，窗明几净的书桌旁此时没几个人。
时近下午，这个时候，学院的学生们大多不是在上课就是在魔药祭炼塔或实验室里忙碌。
卓尔刚在角落寻了个位置坐下翻开书，小皮鞋夹杂着靴子的轻微脚步声就走到了她身边。
“是放到这里吗？啊大法师阁下，幸会，又遇见您了。”
费什的额头上有些汗，在伯恩的指点下，他将手里抱着的一大摞厚重书籍一本本平铺到卓尔对面的桌上，又将椅子拉开。
小骷髅对他矜持地点头致谢，在主人对面坐了下来，然后伸出被绷带包裹住的小手，开始聚精会神翻阅起面前的图册。
这十来本厚厚的硬壳子书都是儿童绘本，也亏得费什先生帮小家伙从一楼儿童区将这么厚一摞书抱上来。
帝国图书馆太大了，平民、贵族以及魔法区全部不互通，通行需要绕好大一段路，爬几百级回旋阶梯。
即便身体健壮，费什负重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现在把重物放下，只觉胳膊上肌肉酸软，手都在轻轻发抖。
“日安，费什先生。”
打过招呼，卓尔望向伯恩，语气带有轻微的责备，“你一下午根本看不完，为什么还要麻烦费什先生帮你拿这么多？”
费什忙笑道：“没关系，是我让伯恩随意挑选的，我今天会在图书馆待很久，也不用它烦恼，等你们离开后我会帮忙再还回去。”
当你做出允诺时，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费什既然这么说，卓尔也就放过了这件事。
“费什先生怎么会来到这里，是来求学吗？”
他笑着点头。
“狮心城有全大陆最优秀的魔法学院和书籍种类最齐全的图书馆，我是以访问学者的名义前来交流学习的。”费什不是帝国籍贯人士。
他目光移向卓尔面前摊开的古籍，上面满是晦涩高深的魔法文字。
只有知识储备量已经足够，且有魔导师亲笔手信的法师才有资格借来这类书籍。
“自从听闻您施展‘亡灵复苏’的事迹以后，我就对亡灵法术产生了深刻的兴趣。
虽然自己没有这种天赋，但还是想多钻研了解这一脉强大的魔法，希望您不会觉得我太过于不自量力。”
人们总是对神秘又强大的未知抱有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学者。
对魔法师而言，即便没有天赋，亡灵魔法也是他们向往又渴望了解的存在。
学院里就有不少魔导师也在钻研亡灵魔法，只不过他们大多数都只能停留在理论，只有卓尔能印证他们的猜想。
“亡灵魔法其实和其他魔法并无太大不同。”
卓尔意识到，以自己的身份，说这话有点自上而下的夸耀味道，属实不太得体。
她想了想，对这名印象还不错的高级法师多解释了几句。
“亡灵法术虽然看似强大，但大多数咒语吟唱起来繁琐且冗长复杂，限制也比旁系魔法多太多。
各有优缺点，各有利弊，魔法界抬高亡灵魔法，其实更多只是因为稀缺少见而已。
比如‘亡灵复苏’，这门大咒的威力堪比旁系法术禁咒，近乎无解且可怕，但人们看到结果的时候，却往往遗漏了前提。
‘亡灵复苏’的施展条件几乎是不可复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