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州儒门祖庭。

  过去的儒门尚礼仪,就算如今为修道者所弃,也能够从典籍中找出相应的典礼来,再者有灵山十巫相助,这祭神的仪式格外辉煌盛大,又极端的残酷。“太牢之礼”本是祭神的最高规格,可他们觉得不够,非要从最古的祭典里找寻那股蛮荒血腥的“祭神之礼”。

  灵山十巫一开始暗示儒门用那随处可见的生民为祭,可儒门一众在反复思量后选择了另外的人——那些曾经臣服于帝朝却又背叛帝朝的人。他们当初向仙盟投诚,要仙盟助他们解除身上的血誓。血誓的确在仪轨之下消解了,但是天底下没有白得的东西,取代血誓的是仙盟落在他们身上的“契”,而如今,儒门就是要利用这一“契”将他们祭给九重天的神祇。

  “她们会来吗?”殿中有人低声询问。

  “祂们天生不相容,就算不是为了苍生……也会来的。”烛火映照着巫咸苍老的容颜,照亮了他那双异常明亮的瞳孔,他身上气机勃发,就好似枯木逢春。“祂们会再走一次登天道,扶桑……那边你们的人去守了吗?”

  晦暗阴沉的天地渐渐笼罩着一股暗红的血色,到处都充斥着不祥的气息。在失去了明光之后,寒气悄然而生,原本潜藏在了幽暗中的东西也一点点地滋生,在某种诡异的力量驱逐下,逐渐地走向了人世。大荒十二州大半回归帝朝之后,可披甲士与司天局的修士都没有闲着,他们驻扎在了各个关口,战后的秩序等待着他们重建。而此刻,在秽物诞生时,他们再度祭出了武器,试图扫除一片清静之地。

  丹蘅、镜知并肩站在了高高的山岚上,眺望着那围困在了晦暗和污秽中的城池。

  “一股让人厌恶的气息。”丹蘅轻轻地开口,她的指尖从枯荣刀的刀身上轻轻拂过,眼中杀意迸射而出。山风呼啸而过,丹蘅忽地抬刀斩向了九重天,一道青色的刀气如长虹直贯云霄,在一道如雷鸣的爆响声中,天地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口,粘稠腥臭的血水如阵雨疯狂倾泻而下。凄厉的劲风中,无数种哀鸣交织在了一起,仿佛是过去群神不甘的嚎叫。

  镜知眉头微蹙:“有东西要下人间。”在身上背负了业障后,她对天地的感知不再如最初时刻那般明晰了。可此刻,她仍旧察觉到了一种令她讨厌的东西在催动,那是一种抹上了之后就清洗不去的晦色。

  丹蘅轻描淡写道:“昔日我屠九重天诸神君,打碎神宫,可那残余的神性却来不及抹去。下界借着白玉圭日日夜夜供奉上界,自然会化生出一些东西。昔日我最后的力量化生日月,镇压天阙,可日月蒙晦之后,消退的神性恐怕不足以压制那从尸骸中诞生出的‘神’。祂想要真正成神,就要吞了天道之灵,这是我留给人间的‘孽’,理当由我来解决。”

  “我要去灵山,去登一次扶桑,回到那早已经被抛弃的故土。”

  再之后,她就不再看人间了。

  暗红色的邪气与瘴雾如沸水般翻滚,在那一道道凄厉的尖嚎声中,一缕缕离奇诡异的气息乍然化作了一尊面貌模糊的高达千万丈的法相。当初佛宗的那一尊只有崇佛之地能窥见,可如今这道魔神像则是映入了大荒十二州之人的眼瞳中。在窥见它的第一眼,就感知到了天塌地陷,一切有形的、无形的都被诡异的力量,仿佛厚土无法承载这样的重量。它实在是太巨大了,仿佛一掌落下,就能够将一座城池拍得粉碎。

  它还没有真正凝聚成形,就给人间天地带来了莫大的威压。

  -

  灵山外。

  枯萎的扶桑如刀戟戮天,望不见尽头,它在千年的岁月中无声,在瘴雾与邪气中静默。

  孟长恒一身儒衫,头戴着玉冠,笑容谦逊得像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昔日在仙盟驻地与镜知持平时,他内心有怒和怨愤,只是如今早已经平和下来了。见到了丹蘅和镜知后,他双手交叠一屈身行了一礼,带着几分轻叹道:“您来了。”

  丹蘅没说话,镜知也是冷淡地觑着挡在前方的孟长恒。

  孟长恒不以为意,他笑了笑,温声道:“天道与人间互成,焉知不是天之——”“罪”字尚未出口,刀的嗡鸣声便响了起来,刀气在地面上拖曳出了一道长痕,也亏得孟长恒闪避得快,才躲开了那凌厉无情的一刀。

  君子风出鞘。

  孟长恒笑容一敛,深深地望了她们一眼,又作了一揖:“请二位化归无相。”既然神明不再向着他们,那就不是他们的神明了。

  -

  雷声轰鸣如滚,紫色的雷芒在天地间激窜,暴雨倾盆落下。

  遥远的元州之地,记何年捏着佛珠站在了须弥佛宗的废墟里,唱了一声“阿弥陀佛”。佛能渡谁?都说要渡世人,得有一颗红尘心,可入了红尘见惯了尔虞我诈,见惯了肮脏污秽,还要如何渡人?这样的人间,哪有一点值得渡?

  “记道友——”

  一道呼声穿透了雨幕,从不远处传来。

  记何年的念头旋生旋灭,她一扭头对上的是雪犹繁带着几分担忧的眼神。

  雪犹繁叹气道:“有道友传来消息,说一些修道人凭空变成恶尸了,咱们得过去帮忙。”

  记何年闻言“嗯”了一声,将菩提珠串缠在手腕上一圈又一圈,她伸手一捋兜帽,那白色的发丝紧贴着面颊,遮住了半边神情。她没再看那片废墟,而是一转身走向了雪犹繁。

  在两人并肩之时,雪犹繁又叹了一口气。

  “记道友。我恩师曾经说过一些话。她说若世间尽是美好,那修行者想要舍生就会容易;反之,人人都会贪生怕死。要在一个糟糕的世道度人,很难。因为怕在见惯了种种贪婪后,大慈悲者也对世人心生绝望,不愿意再去引渡他们了。”

  记何年笑了笑:“可是我心忿怒难平,此世怕是难以证菩提了。”

  雪犹繁“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后,忽又笑道:“那就去他的菩提妙法!让我等踏入无间!”琴声铮地鸣响,上扬的气意如昆山凤鸣。在晦暗中,她们的身上骤然生出一蓬炽亮的火,烧灼着无边的瘴雾。在这样的明光下,瘴雾如烈阳融雪,顷刻消散。

  同在昔日佛门的地界。

  病佛坐在了菩提树下,以身祭鬼证菩提大道。佛门强行布置的六道消弭之后,那炼狱崩散了,恶鬼重新化为人。可这样的好景并没有维系多久,天再度变了。沉浮在人世中的凡民仿佛巨大海浪下的一叶扁舟,不知道何时会翻覆。昨日是人,今日是鬼,那么明日又会化作什么?众生皆病,谁来医?菩提树下的病佛轻叹一口气,灿灿菩提金身当空而化,十丈、百丈、千丈……如昔日的“佛陀法相”般映照各地。

  她不截生民气运,她化菩提饲邪物、饲恶尸群鬼,免生民灾劫。

  可在偌大的天地间,一个病佛只是一粒微尘,一点漂浮的萤火,像是随时要被飓风吹灭。

  在这片幽暗中,无数人仰望着天穹,试图从蒙蒙中找到日、月以及星辰的明光,可惜视野中遍地漆黑,他们什么都没有瞧见。那些天地赐予的光亮消失不见,陪伴在身侧的只有无法驱逐寒冷的、不知何时会灭的烛光。

  嬴梦槐站在了高高的城楼上,她微微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穹。

  自被推上那个位置后,她便寄身于深宫中,看着四面送来的战报,忧心着那些遍地火与血的疆场。她没有像先祖那样征战八方,也没有像先祖一样巡游四海。她只是随了后来的秦帝,满怀惶恐地等待着一个消息。

  “帝运昌隆,成人道至尊。在这股气运笼罩之下,就算是肉体凡胎也能和开山裂海的修道士比肩。”嬴清言提着一壶酒漫步上高楼,银发披垂在肩,沾了酒渍的唇越发饱满红艳,只是唇角勾起的笑容有些冷。

  嬴梦槐闻言拢了拢衣襟:“我一人得享千秋万载有什么用?”她一转身,从嬴清言手中接过了酒壶,也随着她万分潇洒地痛饮。待到酒坛空了,她随意地将空坛往地上一甩。铿然一道裂声中,她抬袖抹唇,笑了一声,“称孤道寡,非我本意。这一身人道气运,从哪里来的,就该回归到哪里去。”

  嬴清言眼中掠过了一抹讶色,她收起了散漫的神情,凝望着嬴梦槐道:“你决定了?要是那样,没有龙气护体,任何一昆仑剑客,都可潜入阵中杀你。”

  嬴梦槐“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在这个夜晚,帝气化龙象,一道璀璨的如星带的金色巨龙出现在了苍穹中,东起祖州、西入大荒西海。

  -

  而此刻,见秋山在蓬莱观海。

  无字书上“乾卦”图生,亢龙有悔、飞龙在天、或跃在渊、终日乾乾、见龙在田、潜龙勿用,六爻如六龙齐动。《彖传》有言:“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帝王帝运、龙气来自于苍生,如今以帝气龙象定四时星辰,就是苍生自身去承托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