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州非六道,众生非恶鬼。

  他们有什么罪,要受这炼狱之苦,不得超生?

  落地生根发芽的菩提树在佛气的催动下快速成长,菩提叶哗啦啦如银铃震响。

  病佛度众生,而化鬼的人毫无知觉,只将她当作食物,前仆后继地涌来。或是撕扯,或是生啖其血肉,眨眼间菩提树下枯坐的人就化森然白骨。可佛音与诵经声不曾终结,她一身佛光不散,血肉就会新生,而新生的血肉又在顷刻间化饿鬼口粮。

  在生生灭灭之间,时间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病佛仿佛感觉不到那千刀万剐、撕裂血肉的痛,她的面容温婉,如菩萨低眉。

  “六道不坏,十二州有地狱饿鬼畜生者,我不取正觉。”

  佛国未成,佛心先堕。元州的境况转瞬间便传至十二州各地。在仙盟清异端后,那些不肯放弃自身道念的要么寻了洞天福地躲藏起来,要么索性转投帝朝、大同学宫。他们更多地寻求一处庇护。可是在听说“元州之变”后,一个个再也坐不住了。

  就在千里之外。

  背着剑的散修道人也不远万里踏入了几乎整个化为鬼域的元州,剑尖一点,便见数道符箓掠空,又被一蓬赤火吞没。

  “天罗神,地罗神,慧剑出鞘斩妖精,一切灾难化为尘,寻声救苦解救罗网苦辛……”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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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须弥佛宗。

  一段时间不见丹蘅、镜知身影,佛宗的长老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若她们起杀意造业,那么业障迟早将人吞噬;若她们不愿枉杀,那么就会被困在六道中,不管怎么选择,对他们而言都是一件好事情。等到六道之灵生出,元州……不,这天底下就不会有元州了。

  “不好,佛网有缺!”可尚未等他们舒心太久,便听到了一声惊呼。须弥佛宗在元州、生州两州传道千载,无数香火和因果早已经形成了一张弥天大网笼罩两州大陆!这才是须弥佛宗最大的倚仗,用以抗衡蓬莱、昆仑以及儒宗的利器。谁能料想到这张网是用来对付那两位的呢?

  “是她们出来了?”佛宗长老心中警铃大作,等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才舒坦了几分。众人注视着佛网中的残缺,只听得一道阴沉的响起,“怕是根植于净土中的邪魔歪道,让弟子出山去清扫野狐禅。至于帝朝俗世之争,暂不必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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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言化莲入水,如一盏盏明灯飘曳在了长河之上,从人间流向了虚世。

  丹蘅扶着刀,近乎冷漠地望着“地狱道”中游荡的恶鬼。

  镜知握住了她的左手,指腹从她冰凉的手背缓缓拂过:“那种纯净的信仰变多了,不再是一个人孤身作战了。

  “就算是小树苗也有长成擎天木的那天。”

  丹蘅短促地“哈”了一声,眼底沉着如浓墨般难以化开的情绪。太慢了,实在是太慢了,要等到元州子民觉醒,要等到他们真正有对抗须弥佛宗的能力,还要过上多少时间?她的耐心早就在无情的岁月中被消磨殆尽了。

  镜知凝望着丹蘅,无端地读懂了她的心绪。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太一剑祭出,不是为了斩杀那处于地狱道中的鬼怪,而是对准了她自己。一滴滴鲜血顺着伤口滴落,在那焦土上蜿蜒流淌,只是很快的,那些鲜血便失去了影踪,连分毫存在的痕迹都难以寻找。

  丹蘅一把捏住了镜知的手腕,她的眼中骤然掠上了一抹暗火,拔高了声音喝问:“你在做什么?”

  镜知平静道:“想要六道真正化生,此间必将生出灵性,而我的鲜血,则是最好的滋养之物。”天道性灵,谁不想要她的骨血?丹蘅不愿意再等,没有关系,那就让她来加快这个进程。等到那无相之灵化作有形之物,就能一剑斩了!

  丹蘅眉头一跳,她死死地凝视着镜知,寒着脸一言不发。

  镜知没有提过先前的千年是如何度过的,可她知道,想要将她神魂从幽冥中召回来,必定消耗极大的力量和心血。千年前的那一劫,人间削弱了她的力量,她好不容易凝成的形体几乎崩散。要不是走到山穷水尽,她怎么会不陪在自己身边?

  镜知反而覆住了丹蘅的手,低声道:“我不会有事。”不过是舍了几滴精血而言,对她来说最难的时间已经度过了。

  丹蘅反问:“你知道我还恨什么吗?”

  镜知抬眸,眼中掠过了一抹疑惑。

  可丹蘅没有再说话了。

  她还在恨自己,恨自己没能给她最好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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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宗弟子下山。

  昔日记何年于生州传道落下的星火终于在风中熊熊燃烧,席卷了整个元州。

  要是能做人,谁愿意变成被操控的鬼?求佛不应,唯有求己。

  战场上,因佛宗这一手焦头烂额的韩檀则是收到了来自帝朝的飞书,他整日躲藏在了帅帐中,阴晴不定。帝朝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可等到结束的那一日呢?他面对的会是什么?纵然不死,那建功立业的梦也休想实现了。可要是不投靠帝朝,仙盟又能给他带来什么?仙盟眼下凡民皆是蝼蚁,他会有机会踏上那条登仙路吗?

  “我原以为,以仙盟的本事,怎么都不该如此。”韩檀笑声怆然而沧桑。帝朝有披甲士、天工部、司天局等势力,可在十二州分裂后,帝朝的势力被削减了大半……至于大同学宫,要知道不久前他们自己还是朝不保夕呢!然而仙盟出了个昏招,他们非要自以为是地“清山海”。现在倒是好了,水清了,那些摇摆不定的人被彻底推到了对立面去了。

  “趋利避害,人之本能。”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正是韩檀的幕僚。他与韩檀一般,倒不是多信仰佛门,而是为了“建功立业”。但是再大的野心,也得活着才能实现。“主君,光是那两位无所顾忌地进出佛宗山门,就值得我等好好考量了。”

  韩檀没有说话,继续放手一搏还是寻找退路,这是一个不容易做出的选择。

  一旦他选择了帝朝,就意味着否定了他的过去。

  “大同学宫那边传出了消息。”幕僚又笑了一声,手指了指苍天,“祂还在。”

  “但是佛宗也透漏了些许,说白玉圭有回应了。”韩檀幽幽道,这是佛门递出来的“定心丸”。

  “千载之前,凡民尚可入灵山、拜白玉圭,可这千年里,九重天与我们还有什么关系?”幕僚的话语一针见血,韩檀神色不由一僵。是啊,仙盟那边的好处跟他有什么关系?可恶果呢?却要他和他的士兵们一起承担。他沉默了很久,吐出了一口浊气,他灼灼地望着信重的幕僚,压着声音道,“你去跟靖海尘谈吧。”

  此刻的须弥佛宗。

  韩檀和元州兵的首鼠两端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他们早不在乎千千万万的生民,真要到了那一步,天翻地覆、生灵涂炭又何妨?佛宗的众多长老心神都沉在了“六道”中,他们感知到了“六道之灵”的诞生。

  “宝器生灵的速度太快了。”

  “可能是顺天道——”余下的“之意”两个字卡在喉咙里,他们已经知道“天”不再是他们希冀的那个“天”了。

  “只要在我等的掌控中,快一些又何妨?”一位佛宗长老开口,他注视着拧眉不语的佛尊,又道,“我能够感知到它那股愉悦和渴望,它想要什么?”

  佛尊眼皮子颤了颤,反问道:“你觉得呢?”困在“六道幻境”中的一位是青帝的转世生,另一位则是大荒的天道。六道之灵若是能够吞噬她们的神魂和精血,何止是在元州自成一天?它会彻底化生为新的天道。原本只是靠着六枚舍利子自行孕育灵体,只是此时,佛尊又改了主意。他的眼中猝然烧起了一团火,拔高了声音道,“我等要助它一臂之力!”

  “善!”众人齐齐应声。

  “若是三生厄玉盘在就好了。”又一道声音响起,此乃佛宗重器,本就是为了“六道”准备的,谁知道与释如来一道遭了劫。话音一落,殿中沉默半晌,最后才听到一声叹息响起,似是哀怜释如来,又像是在感慨佛宗的命运。

  六道生灵。

  幻境中映射出来的地狱景象越发真实、骇然,原本鬼怪只在炼狱中受苦,根本察觉不到镜知、丹蘅二人,可随着六道的演变,他们陡然间变得凶戾起来,身上血肉剥蚀,宛如不绝。只将眼神投向了镜知、丹蘅,好似饥饿许久的饿狼嗅到了血肉的香味。

  “那东西出生了。”丹蘅嗤笑了一声,她转向了镜知一挑眉,“知道在哪里吗?”

  “知道。”镜知颔首,她的精血岂是那么好吞的。太一剑在幽暗的森罗地狱中擦出了一道雪亮的如月光般的剑痕,片刻后听得“嗤”一声响,一个庞大的如刺球般的黑影缓缓地浮现了起来。它并没有人的形体,瞧着扭曲而又古怪。

  明明是舍利子中的六道之灵,却一身污秽比鬼怪更甚。

  连佛宗惯来用于示人的金身表象都不曾有。

  作者有话说:

  ①《漂放莲灯集·放生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