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好流星沓飒,打得仙盟一众措手不及。

  那用于净化血誓的仪轨啪一声掉落在了雪地上,眨眼便沾上了鲜艳而灼目的血色。

  感知到了危机的仙盟修士瞬间结成阵,无数闪烁的金光自他们脚下浮起,宛如巨大的圆盾,将他们罩在其中。

  半空中,那艘战舟也有了动作,近百名身着神光甲的披甲士从舟中飞掠而出,“嗡”一声震响,甲衣上浮现了一个又一个散发着神异气息的光轮。

  帝朝天工部的大匠大多是入了道途的,只不过他们跟仙盟不同,研究的法器用具不是向上,而是向着“下”的,在民用之余,他们也会钻研一些神甲,或许单打独斗不如修道士,但只要无数人聚合在一起,就是一股强劲的力量。

  “终于动手了。”一旁观战的丹蘅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将神照弓一收,又道,“你怎么不劝?”

  她没有回头看,只不过她知道,自她从学宫中出来,镜知就一直跟在了她的后边。

  “劝什么?”镜知反问道。

  丹蘅微微一笑,没有应答。

  那世家的中年人在与修士交接的时候,心中很得意,他手一伸,想要将仪轨取来。可惜没等他拿到东西,便有一股温热的鲜血溅在了脸上,他的心中顿时浮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耳畔响起了一道嗡鸣。在那样的急的箭矢下,他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躲。好在箭矢是朝着仙盟修士去的!他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可猛然间响起了自己的处境,立马神情一变,高喊道:“结阵!”

  有第一箭就会有第二箭!到底是谁藏在暗处?!

  只不过他们没等到丹蘅的第二箭。

  帝朝披甲士跃出战舟后便结成了大战,一道威风凛凛的白虎虚影顿时从披甲士的后方浮现,虎啸声震得地上积雪都在颤抖!除了这只骤然扑出的白虎外,战舟上也延伸出了一只只幽幽的炮筒,一旦动起手,便会飞出毁天灭地的玄兵。

  “我就知道,帝朝只有玄兵。”中年人低低地说了一声,他朝着那些面色凝重的修士看了一眼,心中暗暗冷笑。

  仙盟的修士也从一开始的震愕中缓过神来,之前的那一支箭矢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可如今阵势已成,想要撞破那如玄武盾甲的大阵,定然不会容易!冷冷地笑了一声后,一位身着高冠紫袍的儒门修士一拂袖,释放出了一道灰蒙蒙的烟气。在那烟气之中,其实是无数只振动着翅膀的灰色六足小虫,他们名唤“道解原虫”,专门用来吞噬玄兵灵性的。仙盟将帝朝当作眼中钉,自然也会着手研究对付玄兵的办法,可过往一直没有头绪,这回是世家带来的东西,让他们有了思绪。这批“道解原虫”是匆忙炼制出来的,对付不了成千上万枚玄兵。但是仙盟修士笃定,帝朝不敢在这处抛掷太多,一旦无数玄兵轰然爆炸,不说别的,至少整个皇都都会被夷为平地!

  咆哮的白虎挥动着锋利的兽爪拍向了那坚硬的盾甲,仙盟的修士纷纷祭出了法器应对,一时间光芒连连闪烁,在白雪的映衬下犹如一轮初升的日轮般灼目耀眼。但是在这片日轮后,一道黑沉的墙立了起来!披甲士倏然间变阵,十名身着黑甲的战士骤然腾跃了起来,手中俱是握着一张黑铁大弓,身上背着装着近十支箭的箭筒!

  箭出无声,直到那箭身被火焰灼烧得只余下了一个飙飞的箭簇,半空中才勾勒出一道道如流星尾光般的气痕。“嗖嗖”声紧随在了后头。仙盟一众向来不将这些凡物看在眼中,可先前丹蘅的那一箭让他们惊惧不已,哪敢以身犯险?一位风度翩翩的儒门修士踏出,他一拍手便招出了一张砚台。灵机翻涌,砚台在数息之间便化作了十丈大小,挡在了上方!

  披甲士却是不管不顾,提箭就射!这十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射箭高手,神照弓蕴含破甲之力,极为不凡,到了他们手中,更是将威能发挥了个彻底!仙盟修士下意识地撑开了护身灵光,举起兵刃就挡,可惜动作没有这些箭矢快,顷刻间便有数人被一箭穿心,卧倒在地。

  “这弓……不是凡物!可天工部怎么会炼制这样的法器?”世家的修士心中震恐不已。

  “等着!”一位面色如霜的儒门修士甩下了一句话,他伸手一捉,便取来了一柄七尺长的剑。剑光熠熠生辉,闪烁的剑芒如电网流窜。

  “儒门的剑术——舍我其谁。”丹蘅立在了岩石上看戏。

  经纬儒宗的剑术跟追究剑道之极的昆仑剑修不一样,“剑”只是一种武器,而不是他们的所有。这“舍我其谁”出自圣人之章,每一次“舍”都会使得自身功行增进一步,直至身躯到了极限。只不过“舍我”之后,便是“无我”了,能使出这般剑术的想来至少也是儒门的亲传弟子。

  “在这等时候他们总是有牺牲的胆气,不知道该说是愚蠢还是英勇。明明身后还有能够破开阵势的人。”丹蘅摇头讥讽。那儒门弟子摆明了要舍去自身,将那如贯长虹的箭矢破去!

  箭矢破空而来,在场之人一片心惊!那提剑的儒门修士不紧不慢,将腰间悬系的一支墨竹笔一拽,朝着那箭矢扔去。墨竹笔在半空勾勒出了一片水墨,在与箭矢相撞的瞬间,蓦地涌出了一道金光,化作了“王者师”三个板正的篆字!一道道气流在金字后涌出,混合着无数念诵着“先贤”之名的唱诵声,最是容易摇动人心。

  丹蘅冷笑,再度弯弓搭箭!

  镜知向前一步,忽地的按住了丹蘅的手。

  一道银光骤然飞起,在半空中交错,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银网,渐渐地将“王者师”三个字斩去!银芒散落如漫天雪飞,如迷雾,如流萤,那儒门修士后退一步,跌回了阵中,面色铁青。

  “怎么又是你?!”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原本还在静观的承渊剑主与笑脸慈悲的佛陀踏雪而出。在太一剑起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丹蘅与镜知的藏身之处。

  丹蘅大笑,眸中满是盎然兴味:“现身了啊?这样有趣的事情,我就说他们怎么会不来?”

  “我仙盟有哪一处对不起你们,你们偏要这样与仙盟作对?!”承渊剑主又问,语气咄咄逼人。

  “就当我是个恶贯满盈的大坏人吧。”丹蘅随口敷衍。她对承渊剑主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刻,在昆仑,虽然还有三位剑主,但他们的声名都被元绥给压了下去,传出去没有任何“竟是此人”的感慨。其实放在同辈中,承渊剑主也是不错的,但仅仅是不错而已。

  “我昆仑待你不好吗?”承渊剑主又质问元绥。

  镜知抿唇不语。

  丹蘅“诶呦”一声,先一步抢答:“你们说的好就是让她镇守神魔战场,然后用功数换来修道的资粮?你们的好就是将她培养成一柄争权夺利的道兵?昆仑无义,剑者无心,要怎么寻觅那通天大道?”

  “你闭嘴!”承渊剑主气急败坏!

  当初要是知道蓬莱的少宗主是这么个玩意儿,昆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她跟元绥结亲!她这样疯魔,是不是她将元绥带坏的?承渊剑主这样想着,自以为明白了什么。他望着镜知,语重心长道:“你应该回昆仑去,以后要什么样的道侣没有,为什么非要找一个疯子?”

  丹蘅笑得如花枝乱颤,她靠在了镜知的身上,看着故作老成的承渊剑主,忽然道:“是不是跟那些老头子待久了,你也将自己当成了‘长辈’?承渊啊,瞧瞧你的嘴脸,先前不肯认元绥的又是谁?怎么着,昆仑之剑没有脊骨?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你们仙盟招收弟子总是百般挑剔,觉得这不配那不配,我倒是觉得你们错了,明明市井泼皮与你们才是同道,怎么不去寻他们?”

  “你、你、你——”承渊剑主气得不行,他才开口就被一蓬青光打断,继而万分警惕地凝视着随意挥刀的丹蘅。

  “怕什么?”丹蘅微笑,“我还能杀了你不成?”

  “我们与帝朝争,怎么还要阻拦?帝朝的这些人难道没有阻碍大同学宫吗?”承渊剑主怒声质问。

  丹蘅故作沉思,片刻后扬眉一笑:“可能因为……你们比较丑?”

  -

  逝水河边雪地上的热闹还没有散尽,那头记何年悄悄地领着一群人往前走,要打破这个凛冽的寒冬。

  “记道友,这样好吗?我们学了道不久,不太可能是仙盟那群弟子的对手啊。”非书意面露犹疑。

  “是啊,而且老师也不知道这事情。”见青道也跟着符合。

  倒是那群出身锦绣堆的富家子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倒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过往他们虽然学了点本事,可常年在皇都中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谁的心中没有风流放纵的时刻?谁不会想要顶天立地?

  “阿弥陀佛。”记何年拨弄着念珠,义正词严道,“我们是去找他们论道,又不是要做别的!”

  “可他们对我们恨之入骨,找到了机会,一定会置我们于死地。”非书意道。

  “不怕。”记何年笑眯眯地开口,“阿蘅说那群人都失去了逝水边,现在的仙盟空虚得很,我们过去逛一圈就走。”

  “可——”

  “来都来了,还怕什么?”记何年打断了非书意的话语,她伸手摸了摸非书意的脑袋,好似无声的安抚。

  荒烟蔓草间,满是积雪。

  记何年不会真的带着这群新入道的弟子闯龙潭虎穴,她只是觉得先前丹蘅说的一些话对极了,要给这群弟子树立能够对付仙盟的信心。而达成这个目的,必须让他们亲眼瞧见仙盟的溃败。她想了想,又转头殷殷嘱咐:“给你们的金符带在身上,一旦有什么,就用它离开。”

  事关生死安危,学子们自然连连点头。

  他们是被记何年一句“为天下辨是非”诓骗出来的,既然都出来了,那自然要听她的话。

  在记何年一行人悄悄地走后,雪地上又出现了一道紫色身影,她长身玉立,柔美而绰约。

  学子们尽数离开了学宫,见秋山怎么能够不知?这事情不用细想,就知道是丹蘅的主意。实在是莽撞得很,难道真以为区区法符就能够瞒过仙盟驻地里姬赢他们的耳目吗?

  相较于见秋山的忧心忡忡,记何年她们倒是很快活。在距离仙盟驻地不到一里的时候,她摸出了一把形似长铳的法器,取出了一枚菱形的结晶物塞入其中。

  “断云石?这是小玄兵?”贵族子弟中倒是有人见过这东西,面上不由得露出惊色。要知道天工部造物从不外流,怎么会到了记何年这样正统出身的佛修手中?

  记何年“唔”了一声,算作应答。她藏身在雪地中,歪着头瞄准了仙盟驻地方向,轻轻一扣,便见断云石飙飞而出,在半空中勾勒出一道紫色的疾光!只是尚未等到断云石在仙盟驻地炸裂,一道如华盖般的折扇虚影就压了下去,将断云石上的气息一一抚平。记何年看得心惊,不等她出声,这帮学子就怪叫了一声激活了传送法符。

  只是他们身影未消,仙盟驻地中的两位大能已经缩地成寸,出现在他们身前。

  “不是说瞬间遁离?!”记何年眼皮子狂跳。

  “丹蘅的话语,酌情听取。”一道叹息响起,见秋山缓缓从暗处走出。

  记何年神情微微一变,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哪知遁光一起,顿时将他们卷走。

  雪地上空留三道身影对立。

  是曾经的好友,是曾经的道侣,世事几度更换,早已经物是人非。

  “没想到向来持正的你也会用这些下作的手段。”姬赢望着见秋山冷笑。

  “师妹,别来无恙。”孟长恒也打量着见秋山,微微一笑。

  见秋山认真开口:“师兄忘记了,我们不久前才在学宫前见过一面。”

  孟长恒的笑容一僵,蓦地回忆起了丹蘅那辛辣无情的讽刺。姬丹蘅的两个血脉至亲都在这里,他一时间也不知该怪谁。

  “怎么不说话?是心虚了?”姬赢眼神挑剔,不满见秋山的态度。她明明也站在这处,可见秋山最先应得却是孟长恒的话。

  孟长恒没发现姬赢那点小心思,他深深地望了见秋山一眼,温声道:“师妹,最后问一次,回头否?”

  见秋山淡然道:“我从不知身后有路。”

  孟长恒忽又道:“师妹不该走出学宫的。”仙盟虽然不认可大同学宫,但也许需承认,在那座学宫中,有着磅礴的文气和灵机,有碑林,有那些前仆后继的不屈者留下的遗泽。在学宫之中,见秋山就不再是一人,她的身后立着千千万万人,可她偏偏在今日走出来了。“有好长时间不曾与师妹切磋了,今日讨教一番,可否?”

  话虽然是如此问的,可见秋山知道,根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请师兄赐教。”见秋山手腕一翻,左掌立马浮现了一本无字书。

  孟长恒一振衣,微笑道:“师妹的千万言修到了无字,是不信先贤的经典吗?”

  见秋山:“得意忘言。”

  “看来师妹也沾染了蓬莱的道性。”说着话的时候,孟长恒转头瞥了眼姬赢。

  姬赢静立在雪地里,直到此刻才迈动脚步,与孟长恒一前一后拦住见秋山。既然有条件,那就要利用起来,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赢一场,而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摧毁大同学宫。这是见秋山自己送上门来的,怨不得谁。

  风吹起,雪飘飞,又缓缓堕地。

  “你一定要这样吗?”孟长恒不死心,仍旧要劝说见秋山,时至今日,他还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师妹为什么要走上那一条路。不管是儒门十二贤,还是蓬莱的宗主夫人,都足以让她成为人上人。身居高位,什么都不缺,为什么非要低头?为什么非要去求那样的“变”。

  见秋山轻笑了一声,闪烁着金光的书册飞起,泼洒的墨迹仿佛在半空中勾勒一幅山水长卷,她问道:“师兄不觉得天地间很沉闷吗?”

  孟长恒不明所以,只是道:“扶桑枯萎,上神不应。等到白玉圭再度灵光闪现,就不会闷了。”

  见秋山的笑容好似春风,拂开了冬日的寒峭:“师兄真的相信白玉圭会重新亮起吗?”她眨了眨眼,六爻动,阴阳交错间,演绎文王六十四卦象。

  孟长恒手中的君子剑无由地被那吹来的风一拂,他神情倏然一变,错愕地望着见秋山:“六十四卦天人变,你修成了?”天地阴阳、日月圆缺、人道吉凶俱是在卦象的翻覆之间!这可是儒门根本经典《易经》里的至高之术。

  “知道她棘手那就专心,若是她愿意回头,岂会到如此境地?”姬赢笑容冷如寒雪,她也不看那被卦象困住的孟长恒,提着剑就往见秋山身上斩。她的身后浮现出了一尊宛如无边云气组成的法相,在那无穷尽的空阔中,时不时回荡着海上潮音。姬赢修的是《冲虚一气经》,以“一气”为本,化生万物。冲虚这一脉炼法相,多以水汽云雾为寄托之本,但凡法相不消,便能存身不灭。

  “九渊真法。”见秋山幽幽道,她终于抬眸凝望着姬赢,看着她身后法相中九道渊流如银河倒泄而出。在蓬莱一脉中,“水”乃“至德之物”,能克天下之坚,而“九渊真法”则是水法中的至高法典。她与姬赢分别后,那时候的她修到了第七境,如今身后九渊齐现,看来也修了圆满。

  姬赢寒着脸说道:“我说过的,再见时不会留情。”

  见秋山叹息:“我原也没有指望你留情。”她脚步挪动,衣袂在风中摆动。六爻随心而变,风火同出,迎向了那倒悬的九渊之水!风火水相撞,气机如浪潮向着四面八方推去,厚厚的积雪顷刻间消融,化作了漫天的雨水洋洋洒洒地落下。

  见秋山后退一步,悬挂在腰间的珊瑚笛被那如刀剑般的罡风拨起。她的眼神一凛,竟是要不管不顾地去接那一支珊瑚笛。姬赢眸色一暗,神情也跟着起了变化,剑势倏然一止,那翻滚的九渊之水也跟着骤停。

  那是一支极为普通的珊瑚笛,根本算不得法器。

  罡风稍稍地一碾,它便化作了齑粉纷纷扬扬地洒落。

  看到了珊瑚笛碎裂的瞬间,好似那些过往的时光,也在无情的时间风暴中被碾碎了。

  姬赢的心中如针一刺,泛起了尖锐的痛意。

  “姬宗主?!”

  耳畔响起了孟长恒的惊呼声。

  那股自心口泛开的痛意越发明显了,姬赢一低头,看到了见秋山那只拈花时万分轻柔的手,正按在了她的前胸。阴阳二气如剑风在脉络间疾走,身后浮荡的法相在灵力一敛时瞬间溃散。她因珊瑚笛走神了片刻,而这短暂的时间,则是给了见秋山可趁之机。

  “你?”姬赢的眸光并不冰冷,反而残留着几分柔和,似是还沉浸在过往的记忆。

  “不是说——”见秋山浅浅的笑着,在她的耳畔绵言细语,“不留情的吗?”她再度凝力,手掌向着前方一推,碰一声响,姬赢整个人便在那强劲如旋风的掌气中倒飞了出去。

  “为什么你们总要让我回头?为什么不肯与我并肩呢?是觉得我做的事情都是错的吗?”见秋山将无字书收起,她看着挣扎着起身的姬赢,那双温柔的眼中终于流出了带着恨意的情绪来。“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骗我?”

  姬赢捂着胸口没有说话。

  九渊剑嗡嗡长鸣,直指见秋山。

  只是在那九渊之水盘旋时,一道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响起。那银灰色的暗沉天空逐渐被抹上了瑰丽炫目的色彩,无数雷光翻涌,宛如虬龙盘曲。

  “逝水河方向?清微雷网?又是那孽障!”

  姬赢气得狠,心口越发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