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琴音琅琅,雅调流宫商。

  听琴的间隙,丹蘅垂眸捏起了封玉,回了记何年消息。

  琴音渐落,如潮水缓缓退去。

  而记何年恰在此时上了高楼,脚步匆匆。

  “几日不见了,还好吗?”丹蘅朝着记何年举杯。

  记何年深呼吸了一口气,面含怒容:“老娘不修了!”须弥佛宗的人心不死,先前为了拦截住对方,她跟着师兄们回去。可能是觉得她身上有菩提圣气,便想方设法跟她灌输佛宗的道念,想要让她明悟以往的认知都是错的。十八罗汉诵经声如魔音贯耳,她怕自己没见佛陀捏花一笑,就先下了九幽地府。

  记何年又道:“我打破了佛塔。”她的神情有些恍惚,像是在思考重要的事情,有几分心不在焉。佛塔里供奉着历代佛门先辈,第一次见他们还是在初入道途的时候,那时候她满心欢喜,以为塑了金身便可立地成佛。可佛门弟子入世,见了大荒子民的困苦无非就是一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浮夸言论,佛修赚了个盆满钵满,只是子民的困惑从未得到消解。

  “他们信佛只是自欺欺人!”记何年的声音骤然间拔高,“他们在‘佛’的眼中只是羔羊!”

  “哦?”丹蘅偏头,耐着性子听记何年的抱怨,等到记何年话音戛然而止时,她才微微一笑道,“那就祝你脱离苦海?”

  记何年的情绪瞬间低迷了下来,她不停地拨动着腕上的念珠,将它转得啪啪响。

  苦海无边,何处是岸?!

  “怎么不奏琴了?”记何年像终于才想起了镜知,偏着头转向了她,诧异地问了一声。她的视线撞入了那双银灰色的眸子中,有一瞬见到了遍地的金光如菩提开眼,可再看的时候只剩下如霜剑般的冰寒。胸口有些发闷,记何年怂得快,在那淡漠的视线中,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就问问。”说着,便向着丹蘅的身侧挤去。

  丹蘅伸手搭在了记何年的肩上,笑骂道:“要听琴就去醉生梦死楼啊!”

  记何年连连点头,又问:“接下来去哪儿?”丹蘅要自由,想要像无拘无束的风,那么这片皇城就留不住她。

  丹蘅摇头道:“不走。”

  “要不跟我一起去十二州流——嗯?不走?”记何年睨了一眼一反常态的丹蘅,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来。

  丹蘅拨了拨记何年的白发,微笑道:“如今皇城开始罢黜私学,却有一些有志之士迎难而上,我想在这里看看,他们到底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记何年挑眉:“大同学宫?诶诶,我离开了佛宗无处可去,前辈会庇护我吗?”

  丹蘅望了记何年一眼,没有说话。

  镜知直勾勾地望着丹蘅搭着记何年的手,冷不丁道:“那儿更危险。”

  记何年闻言笑道:“阿弥陀佛,我辈逆天而行,难道会在乎那点儿险境吗?”她若是惧怕危险,早就与须弥佛宗同流了。在西境当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佛子不好吗?可那一条别人替她铺成的、斩去荆棘的路却不是她想要的。她一侧身拍了拍丹蘅的肩,提高声音道:“我们走!”

  丹蘅对上了记何年的笑脸,冷不丁想起了初见的时候。她跟随着母亲前往参加法会,一举一动都要恪守规矩。擂台上的少年人风姿卓然,神采奕奕,不管是输是赢都那样意气风发。可她身为蓬莱的少宗主却不被母亲允许登台。大荒十二州的名榜无数,纵然她有信心压过那些风流年少,上头也不会出现她姬丹蘅的名字。

  然后,她就遇上了鬼鬼祟祟的记何年。

  与佛宗剃度的修士不同,她穿着一件戴着兜帽的青白色僧袍,一缕不听话的白发从耳后挤出。

  “想出去玩吗?我们走。”

  放肆的下场就是被母亲罚跪,可丹蘅并不后悔。

  这天下之大,想去哪里,她都可以。

  丹蘅伸了个懒腰,自高楼纵身一跃,记何年笑着跟上她的脚步。

  镜知抱着琴走在后头,近些时日,她从没有听丹蘅提起记何年,也不见她主动与对方联系,可她们之间的关系,显然是亲密的、惺惺相惜的。

  她看着那两道如穿花蝶一般的身影,莫名生出了几分失落。

  在昆仑的时候,师长们都告诉她,若想修成剑道之极,便将全部心念放在修行上,无需跟人亲近。她现在知道那些话是错的,可是已经不知道该去如何学习那种本事了。

  大同学宫在玄州皇都外。

  镜知踏入学宫中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丹蘅、记何年的身影了。学宫中颇为清寂,往来的只有十多个人,根本无法与官学门徒数千的盛况相比。或许只是因为学宫尚未向外开放,可是帝朝和仙盟联手打压学宫,真的能够等到那一日吗?

  镜知垂着眼眸在沉思,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一道渐渐融于天地间的风。

  “来么?”温和的声音传入耳中,镜知一抬头,便看见了缓步走来的见秋山。她并不似其他儒门圣贤那样庄重端严,给人带来一种严苛的压迫感,而是轻轻柔柔的,仿佛一口温泉。镜知默默点头,跟着见秋山沿着青石小道走,穿过了红木游廊,进入了垂花门,踏入了窗明几净的书斋中。

  镜知率先开口:“她跟您一点都不像。”

  见秋山微微一愣,片刻后伸手一撩发丝,笑得有些无奈:“她到底是在蓬莱成长的。”但也不太像她那变了心思的前道侣。

  镜知默默点头。

  丹蘅与见秋山碰面的次数都少,何况是她?

  镜知并不是多话的人,进入了书斋中,她的视线只在书架上轻轻一掠,便收了回来。

  她站着不动,腰间的环佩那清脆声响也跟着停歇。

  “你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吗?”见秋山又问。

  镜知思索了一会儿:“我想留下来看看。”她跟丹蘅不同,对此怀有一线希冀。四面重围,如果能够闯出去,那将是一片全新的天地。

  见秋山轻笑了一声:“那就留下吧。”

  镜知:“嗯。”她仔细地想了想,又问道,“您在研究历史吗?”修士口中的历史并非是大秦帝朝的演变,而是大荒与神祇相关的事,从白玉圭、不死药到十日并出再到神魔战场……它们都是修道士的“历史”。

  “算是吧。”见秋山迟疑片刻,从袖中摸出了一枚菱形的白玉碎片。

  以镜知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这不是凡玉,只是她一时间摸不清这到底是什么炼制成的。

  她问道:“这是——”

  见秋山微笑道:“白玉圭的碎片。”

  就算是镜知在听了这话的时候,都忍不住吃了一惊,面露骇然之色。白玉圭乃下界与神祇沟通的神物。千年之前,它立于灵山之巅,不管是谁都可以前往祭祀上界神祇。可随着始帝没、灵山十巫的衰落,仙盟成为大荒最强的势力,便将它从灵山请了回去,供奉在仙盟宝殿中。此后再无凡人可借白玉圭聆听神谕。当然,十日并出后,就连仙盟也得不到回应了。可就算是这样,白玉圭也不是能随随便便弄下一块碎片的。

  见秋山柔声问道:“不相信吗?”

  镜知摇头,轻笑道:“只是想象不出来,您会做这样的事情。”“白玉圭”是整个修仙界的命,是什么样胆大妄为的人才会去截下一块碎片?并且还做成功了。

  姬赢的模样自眼前一掠而过,见秋山有些晃神,片刻后柔声道:“人年轻时总会有一些疯狂的念头。”她一开始是为了借助白玉圭碎片研究人人都能沟通上界的办法,可后来,她在白玉圭中窥见了一些隐秘。

  “你认为上界的神祇,还在吗?”见秋山问。

  镜知的视线越过了窗棂,落在了那寂寂高天上。在大荒早有众神陨落的言论,可那番话语对仙盟而言是一种冒犯,久而久之就没有公开提起“神”的事情。“不在了。”镜知回答。

  “如果众神尚在的话,扶桑树就不会枯萎。其他帝君不会应下界生民之请,但是青帝会。可如今白玉圭寂寂,要么上界众神陨落,要么就是大荒将死。”见秋山平静道,她凝视着镜知,继续说,“其实对大荒来说,神是死是活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传下来的道典已经足以让修士登仙了。他们在意的是天门。天门关闭后,大荒千年无人飞升。于是他们怀抱着那点执念,每年都浪费无数宝材去供养不会回应的白玉圭,希望得到上神的垂怜。”

  镜知问道:“只要他们相信神在,那神就在吗?”

  见秋山笑了笑:“不怀有一丝希冀,怎么继续享受这片盛世太平,怎么继续维系奢靡?”顿了顿,她又问,“你认为道典记录中的五方帝君,修士们最感激的是谁?”

  镜知没有回答,她很难选择出一个名字。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道:“总归不是青帝。”传下道法的是青帝,为修士奠基的是青帝。可在第一批、第二批修士的眼中,让他们的修为拔升的是另外几位帝君赐下的宝药。在品尝到一步登天的美妙后,谁愿意脚踏实地?

  见秋山叹气:“他们要是真心敬奉青帝,大荒就不是如今的模样了。”为什么大秦始帝能够得到白玉圭之赐?还不是青帝见这个世道不如愿?可纵然是从凡人中走出来的人皇,到了登临高位的时候也变了。或许四方征战的时候他有心传青帝的道念,但到了高处之后,他要的是维系这天下的井然秩序。

  哪里来的不平?这都是命。今生不甘,那就下辈子投个好胎。

  镜知的内心莫名的焚烧起,好似一股无名之火要将她烧成灰烬。

  心中炽热,可迎面吹来的风却是冰寒的。

  深吸了一口气后,她取出了一张面具放在了白玉圭碎片旁。

  “这是我从神魔战场带回来的。”

  “哦?”见秋山来了一丝兴趣,她抚摸着面具,笑道,“我还以为神魔战场只有魔物。对了,尚有一事想问你,你不想回答也没有关系。”

  镜知思考了一会儿,问:“是神魔战场吗?”

  见秋山点头。

  丹蘅出生之后,身上业障缠身。蓬莱占验一脉的修士耗费了数年心力才推演出了一条生路——在昆仑。要不是这样,她当初也不会忍心拒绝丹蘅的祈求。可后来,事情的演变逐渐脱离了天轨,尤其是“元绥之死”。

  或许生路不在元绥,而在元镜知。

  “我不知道。”镜知摇头,是与回答丹蘅时一样的说辞。她也没有继续探查的念头,她想要顺从自己的心。

  见秋山颔首:“嗯。”她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将话锋一转,“阿蘅她在整理玉册金简。”

  镜知独自迈步走出了书斋,她仰头看天,视野骤然间开阔了起来。

  她可以去往这片天地的任何一个地方,除了神魔战场。

  -

  玉册金简是传道之基,想要迈入道途,道典与心性缺一不可。

  见秋山过目不忘,号称“一经无缺”,但凡她过去浏览过的道书,俱被编成《文藏》,作为大同学宫的基石。可如今有人恨她走上这条路,想要将这根基彻底摧毁。这个世道看着很是清平,不需要太大的变数。

  若是人人都有道性,那修道人就会变得一文不值!

  “师尊,真的要那么做吗?”在大同学宫十里外的高丘,姬赢抱着双臂沉静地望着那渺小,可以一指压迫的学宫,神色晦暗。

  在姬赢的身后恭谨立着的是曲红蓼。

  她一没能将丹蘅带回,二错失了进入始帝陵的机会,接二连三被打击,整个人垂头丧气的,情绪已经跌落到了最低谷。

  “还有其他的选择吗?”姬赢淡淡道。帝朝已经迈出了“黜私学”的第一步,那仙盟也该有所动作才是。可是昆仑、儒门、佛门都没有动,她知道,他们想看热闹,想看昔日琴瑟和谐的有情人最后翻脸的决绝模样。这个世道太无聊了,他们想方设法地找事情取乐。

  “可是师姐还有师娘——”曲红蓼面露迟疑之色。

  姬赢快速地截断了曲红蓼的话:“是她们先抛弃我们的。”

  她是蓬莱的宗主,要为蓬莱的未来做考虑,又有什么错?如果天下像见秋山期许的那样,谁还会拜入蓬莱?没有那么多弟子,蓬莱要如何发展?要如何千秋万载?是她年轻的时候不懂事,爱错了人。

  -

  整理玉简金册是一个枯燥的过程,在这日之前,丹蘅是不相信自己愿意着手做这样事情的。可是现在,看着书架上的玉简金册,她的心中竟升起了一股满足感。

  “我要是在学宫中求道,是不是所有的经书都能看?”记何年仰着头,看着松木书架感慨。在须弥佛宗中,虽然佛藏也不少,但那些都是宗中的长老们精挑细选出来的,一旦有诋毁之言,便被列为禁书。那些如出一辙的佛藏只余下一股传承千年的枯寂。记何年并不是循规蹈矩之人,幼时曾偷偷地翻找到了禁书,一看才知道,那些被长老主座万分珍惜的经书不过是厕纸而已!

  “是不是我以后也能够编纂出这样的大书?”记何年眼眸中燃烧着一蓬烈焰。

  “你不觉得太多了吗?”丹蘅懒洋洋地觑了记何年一眼,笑道,“要我说啊,就得将它变薄。先贤有言‘为道日损’,就是这个意思吧?”

  记何年蓦地转向丹蘅,调笑道:“蓬莱弟子知道你是这样曲解道经的吗?”

  “他们木头脑袋,跟我有什么关系?”丹蘅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她一偏头,对上了一个青衫弟子有些仓皇的眼神。丹蘅一愣,片刻后眼中掠过了一抹暗芒。在那道火符骤然照亮书室时,一道青芒已经先一步掠出,将那浮在了半空中的符箓打散。

  这一簇微弱的萤火之光转瞬间便熄灭。

  丹蘅漫不经心地捉刀,一道淡青色的刀芒破空而去,顷刻间便穿透了那年轻弟子的胸膛,留下了一个汩汩淌血的血洞。

  剧痛袭来,那青衫弟子错愕地低头。

  这一刀来得过□□疾,也过于无情了。

  他张开了嘴,口中只发出了模糊的呜咽声,像是被一只手死死地卡住了喉咙。

  他脚步踉跄,仓皇地从书室中跑了出去,留下了一滩血迹。

  “金简玉册哪里那么容易被毁去?”记何年走到了丹蘅的身边。

  丹蘅笑了笑:“做给人看的。”她的记性不错,昔日在长街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会儿他在蓬莱弟子的队列中。她大步地从书室中走出去,看着那趔趔趄趄前行的青衫修士,漠然道:“去吧,逃吧,去找到那个人,去告诉她。”

  她不好看大同学宫,可好戏尚未开场,怎么可能就此终结?

  ……

  镜知找来的时候,正看到这青衫弟子捂着胸口向外跑。

  身上残余着那股枯荣刀气,一看就是丹蘅的手笔。

  这弟子修为不高,能活着,只能是丹蘅想让他活着。

  压下了再补一剑的念头,镜知一侧身,让开了一条道。

  丹蘅抬头,望着前方,抿了抿唇道:“真烦。”

  镜知闻言脚步一顿。

  -

  受伤的青衫弟子一路奔出,无人阻拦。

  他的身体比往常要轻快,借风而行,好似元神要脱体而出。

  这一路奔行直到到了姬赢跟前才止步,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面,一身青衫血染,清隽的面容因疼痛而狰狞万分。

  “枯荣刀气?师姐她、她怎么会下这样重的手?”曲红蓼心惊肉跳。

  在丹蘅下昆仑后,蓬莱弟子欲她交手的次数并不少,可就算是有伤,那也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更不会像现在这样,以刀气侵夺生机,使得年轻的皮囊下只余留一副枯骨。

  姬赢指尖一弹,一枚生机旺盛的丹丸弹入了弟子的口中,看着刀气一丝一缕逸散,姬赢才叹了一口气:“她在跟我宣战。”

  曲红蓼:“师姐她也觉得建立大同学宫好?”

  姬赢仰头,默然许久,才道:“未必。”她无由地感到一股疲惫席卷身心,这是一条孤独的路,她也想有人能够同行,她也想醒来的时候有人躺在臂弯。可是人这一生是不由自主的,她不仅仅是自己,还背负了蓬莱的千载基业。

  恩怨情仇,风烟聚散。

  -

  “你停什么?看到我就不向前走了?”

  丹蘅一把抓住了镜知的袖子。

  道路的两侧一树雪色的花儿盛放,落英缤纷,风一吹,洋洋洒洒落满双肩。

  镜知对上了丹蘅的视线,有些恍然:“我没有。”

  “你有。”丹蘅一挑眉,她往后退了一步,双手环胸道,“是觉得我的手刚才沾了血?”

  镜知好脾气地回答:“不是。”

  丹蘅故意拖长了语调,“喔”一声后便伸出手,肆无忌惮地在镜知如堆雪的面颊上掐了一把。

  还没等镜知回神,她便妩媚一笑,一旋身迈向了一旁乐滋滋看热闹的记何年,拽着她就走。

  “真是有趣啊,阆风剑主的脸上也会出现那样的神情,就应该录下来让十二州的人都欣赏才是。”记何年笑眯眯道。

  丹蘅偏头,认真地打量着记何年。

  记何年被她看得浑身发寒:“做什么?”

  “在想给你定做什么样的棺材。”

  记何年:“……阿弥陀佛。你不是嫌恶元绥吗?怎么又要去逗她?”

  丹蘅慢悠悠问:“元绥会给我弹琴吗?”

  记何年:“不会。”

  “元绥会给我束发吗?

  “……不会。等等,她什么时候给你束发了?”

  “这不重要。”丹蘅的话语无情地打破了记何年的期待,“她是元绥,我就远离;她是镜知,我就亲近。”

  “可她们不是同一个人吗?”记何年实在是想不明白,她凝望着丹蘅许久,才叹气道,“你这样很危险。”

  丹蘅摇头,不以为然道:“我怎么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你真是反复无常。”记何年猜不透丹蘅的心。

  丹蘅伸了个懒腰:“因为我顺心而为。”

  记何年双手合十,静默无言。

  人心易变,而恐怖则是生于变化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