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遮掩身形已是不及, 那老者显然早就注意到了她。甫一靠近,便将手中的灯提得更高些,往她这照了照, 神色微变。

  玉初淮却愣愣地站起来,唤道:“师叔。”

  “有弟子说你往禁地这来了, 我就来看看。”老者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目光一转, 又看向了林元枫, 打量片晌, 似是怜爱地叹息了一声,“守阶,你还是回来了。”

  “……”

  老者见她不语,更是怅然:“一别数日, 连我都不认了么。”

  “……”

  见她久久不语, 他皱起眉, 上前走得更近了, 瞄了眼她手中紧握着的剑,问:“你来取这把剑, 是要做什么?”

  林元枫咬唇,竭力不想让自己开口,然而那该死的真言咒还是奏了效, 她胶着的唇被猛地一掀, 僵硬地出声回道:“去司幽鬼域,杀那个屠杀宗门的魔物。”

  老者一顿:“你知道她在哪处?司幽鬼域这样大……”

  “知道。”不要再问了。

  “那么我们同你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不。”她转动眼珠瞥向四周, 寻找着脱身的办法, “你们不能去。”

  “为何?”

  “你们一进去, 她察觉到就会逃走。”不要再问了!

  老者闻言,眉间沟壑更深:“那你怎么又能进去?”

  林元枫一字一顿道:“因为,她不会防备我。”

  老者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脸,又问:“她为何不会防备你?”

  “因为,我是她的……”林元枫阴沉着脸,绷紧全身抵御着那道要她不得不口吐真言的咒法,“她的,她的……”

  那两个字将要脱口而出的瞬间,她未握剑的那只手微拢,锋利的尖爪骤现,蓦地向那老者一挥。

  他本能将身形一闪,这道凌厉的爪风便落在了身后的树石上。

  “嘭!”

  声音淹没在飞扬的沙石间,她疾步如飞地往黑暗的角落里跑去,欲要翻出那里的高墙离开宗门。

  玉初淮看呆了,失声喊道:“师姐!”

  “她不是守阶!”老者喝道,将手中纱灯一甩,磅礴火光霎时涌出,长蛇一般向她袭来。

  林元枫头也未回,直接挥出一爪,将那火流拦了一拦。

  老者边追上她,边吩咐道:“初淮,传道急令,去叫其他人来!”

  “……这,好!”

  眨眼间,火光再次冲至身前,悍然将她逼停,绕着她围成了一个火圈。

  林元枫回头,就见那老者抽.出腰上长剑朝她斩来。她堪堪躲过,二人旋即缠斗起来。

  混乱间,她听见了阵阵嘈杂凌乱的脚步声在往这里赶,数盏明冽的纱灯汇在一起,竟是将此处照得亮如白昼,一切无所遁形。

  她轻咳一声,身上避不可免地受了几处伤,脸也给剑风撕开一道,鲜血淅沥流出,刺激得她眼瞳微红。

  再次躲过一击后,林元枫不自觉将手里紧握的那把剑微微抬高了些——方才的搏斗中她一直不曾挥动过它,只怕真伤了面前的老者。

  但眼下么……

  她舔去淌到唇角的血,咬住舌尖。在战况变得更惨烈前,手腕一翻,擎剑往不远处用力一挥。

  “轰隆!”

  如同惊雷炸落,强劲狂乱的飓风所过之处,整片天地为之震颤不已,地崩石裂,漫天尘沙簌簌似雨砸下,而那座被她对准的禁地祠堂竟也短短一刹那内垮塌粉碎,化作数片凌乱的木屑飘扬在空中。

  老者与那些赶来的长老弟子们见状都纷纷呆滞了一瞬,林元枫抓住时机,顷刻间便如脱笼而出的飞鸟般,迅速跃出高墙离开了此处。

  ……真麻烦,如果没有惊动那么多人的话就好了。

  她轻叹,霜白的衣袍在眼前一划而过,很快变为乌墨般的玄色。那把剑却在手上躁动不安,渴血似的,哀哀低鸣着。

  一路追风逐电,动用了全身力气,终于在力竭之前赶回司幽鬼域。

  在那漩涡状的风口前,她稍稍停顿,垂眼看了看手里的剑,心念一动,给它使了个障眼法,让它隐匿剑形,插进了系腰的绦带里。

  而后,她又抬起手,尖锐的利爪幽幽闪着冷光。

  五指拢起,又张开。犹豫许久,她还是对着自己的喉管,将利爪深深刺了进去,狠力往下撕扯。

  一片严峭的死寂中,皮肉撕裂的嗤嗤声叫人毛骨悚然。腥热的血汩汩流下,很快染红了身下的沙地。

  剧痛让她颓然半跪了下来,险些支撑不住身体,但那双眼睛却倔强而清醒地瞪着,即使冷汗布满额头,也不曾发出一声痛哼。

  终于,她松了手,撕裂的动作改为抚摸。喉颈处血肉模糊,试着张了下嘴,听见自己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后,她这才放下心来,起身进入鬼域。

  ***

  方才人间尚是黑夜,此刻鬼域里的天也阴沉沉的,让人不禁有些恍惚。

  殿前孤风一晃,数盏长明不灭的美人灯啷当碰撞着,那些浓墨重彩的裸.体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在森森窥伺着远处渐渐走近的人影。

  隔着灯面,绥狐的脸被火光描得绿莹莹的,什么表情都没有,就这样拢袖站在廊下,冷眼看着她步履蹒跚地朝这里走来。

  待走近,才听见她开了口。

  “去哪了?”口吻很是不豫,“一觉起来就不见你踪影。”

  林元枫自然答不出,半阖着眼,还没走到廊上,就再也撑不下去似的,直接摔倒在地。

  “南臻!”绥狐嗓音一紧,三步并两步来到她身边,将她扶起拥在怀里,怔然片晌后,烟眉紧皱,“怎么伤得这样重?”

  她捂住她仍在渗血的喉管,又厉声问道,“你遇见谁了?是谁伤的你?”

  林元枫虚弱地摇了摇头。

  “说不出话了么?”绥狐面色一凝,很快反应过来,将她抱起往殿内走去。

  林元枫靠在她怀里,面色惨白如纸,眼神却很冷静。她疲惫地闭上眼,一只手却在对方没注意的角落里悄悄按上了腰间的剑。

  绥狐径直抱着她来到地宫,沿着潮湿阴冷的台阶快步走下去,沉沉叹道:“真是胡来。”

  知道她开不了口,她索性不再多问,将她抱到了自己平日里休养伤势的那块墨石床上。二人顺势一并躺到石床上面,身子紧紧挨着,如两头互相取暖的兽。

  “无缘无故跑出去,还落得了一身伤。”绥狐把玩着她浸满冷汗的头发,眯了眯眼,“究竟是谁伤的你?还有你身上,怎么有点古怪?”

  她贴近她,鼻尖轻轻嗅动。

  “好强的邪气,南臻,你到底去做什么了?”

  林元枫抿唇,不动声色地将那把剑挪到身后,随后将头埋在绥狐的臂弯间,微微低垂眼帘,面上尽是软弱的依赖,这是以前的南臻从未有过的可怜神色。

  绥狐支着脑袋,被她这副模样引去了注意,饶有兴致地打量片晌后,笑道:“受了这样重的伤,也省得你再乱跑了。只是这嗓子……”

  她冰凉的手又碰了碰她喉颈,愀然不语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地宫再次陷入沉静,恍若方才去寻玉守阶及前往青晏取剑的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墨石床上仍躺着绥狐,只是这回又多了个她。

  林元枫原本紧闭的眼微微掀开,斜瞟向身侧状似合眼小憩的绥狐。

  她知道,她必定醒着,只是没那么戒备罢了。那呼吸声清清浅浅,却一下一下地敲在她的耳膜上。

  喉咙的伤在慢慢愈合,又痛又痒。她不禁抬起手,反复摩挲着那血淋淋的痂。

  绥狐动了动身子,依旧没睁眼,只和她挨得更近了些,懒懒开口道:“你……”

  ——“嗤!”

  长剑猛地钉入胸口,动作快到她睁眼呆了一呆,才感到汹涌的疼痛袭来。

  空气凝滞了须臾,连那地蜍躁动的咕噜声都停顿下来,静得只剩下血液破开肉.身,濡湿衣袍的声音。

  绥狐面皮急剧抽.动着,原本散漫的神色倏然一转,变得恶狠狠起来,阴鸷地瞪着她,咬牙喊道:“南臻,连你也要背叛我吗!”

  林元枫倒是平静,那殷红的心头血喷了她半脸,衬得她如同冷面恶鬼一般毫无怜悯之情。

  眨去眼睫上沾染的血珠后,她稍稍撑起身子,将手中的剑往里钉得更深了。

  剑尖贯穿而出,抵在墨石碑上,浓稠的血污渐渐浸染了上面的咒字。

  绥狐望着这剑,错愕、震惊还有困惑在面上一一浮现,最终全部散去,只余噬骨的愤怒。

  她踉跄着翻身摔下去,勉强站起来,反手握住剑柄,却无法将它拔出。

  “所以你出去,就是为了取这剑回来杀我?”

  她边说,唇角边溢出血沫,狐媚的双目赤红,嗓音也越发尖利。

  “怎么?你可怜那玉守阶是不是!觉得跟着她更好,所以要将我杀死!”

  林元枫只淡漠地看着她,在看一场戏落幕似的,眼里无悲无喜。

  绥狐和她对视片刻,忽而仰头大笑起来,这笑凄厉又悲切,也不知道在嘲讽谁。浓郁的魔气霍然从她身上翻涌而出,似利箭般,以雷霆之势冲向四周。

  林元枫面色微变,感到地宫,不,是整座王宫在猛烈颤动着。粗糙的青石裹挟着那些交缠的肢块胡乱坠下,险些将她掩埋在里面。

  她攥起手,一下从石床上弹起,正欲往外跑去,那些浓郁的魔气却如长爪,密不透风地将她拦住,硬生生拖到了绥狐面前。

  “南臻。”

  女人扯了下嘴角,语气竟又变得轻柔。她伸手紧紧抱住她,那把剑随之贯入到底,她却浑然不在意,只将尖尖的下巴抵在了林元枫肩上,亦如往常那样亲昵。

  “你送了阿姐这样一份大礼,阿姐自然要还回去。”

  绥狐低低笑了起来。说话间,那颤动却越来越剧烈,地宫在不断坍塌,崩裂,那些堆积在一起的地蜍幼体和尸块逐渐将她们层层包围住。

  林元枫只觉满眼都被血色笼罩,浑身动弹不得,任由绥狐将她死死揽在怀里,那把剑的剑柄杵得她胸口生疼。

  试着挣扎了几下,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后,终于,她闭上了眼,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连感官都是麻木的,除了疼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要死了吗?被绥狐带着一起。

  林元枫眼皮微颤,在一片混沌中,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然而这声叹息,瞬间便湮灭在了茫茫石宫下,无人听闻,亦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