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的水汽如密不透风的纱, 从四面裹挟而来。袒露出的每一寸肌肤都渐渐被濡湿,变得滚烫、黏腻。

  额角不自觉滑下一滴汗,落入紧触的唇间, 很快被搅动的舌重重舐去。

  微咸的味道教她清醒了几分,掀开眼帘, 往后退了一退。

  端坐着的女人仍如高台上的金像一般,圣洁, 不容侵犯。只是紧蹙的眉眼已经舒展开来, 隐隐多了几分餍足的安定, 胸前不知不觉中,竟逸出了丝丝缕缕轻薄的黑气。

  林元枫漫不经心地垂眸,伸出手指轻轻一勾,它们便凝成一股, 沿着细尖的指悠然蹿了进去。

  这便是, 灵修的怅气。

  彼时她还没有记忆, 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故而连这是什么都困惑不已,但眼下却是一清二楚了。

  有些邪魔会使出百般解数去诱惑灵修, 为的就是这缕怅气。在这个世界要变幻成他人的模样,并非那样容易,邪魔亦是。

  他们若想幻化成某个凡人的模样, 需得将这个凡人吞食;倘若是灵修的模样么, 吞食也是其一,还有就是附身,但要附身, 修为需比那个灵修强上许多才能得逞。

  要是自身修为太弱, 这两种方法都不能用, 那便只能化刚为柔,想办法取得对方动情时的一缕怅气就可。

  而这缕怅气,用途也绝不仅于此。

  林元枫搓了下拇指,闭上眼,催动着体内的怅气游向四肢百骸。顷刻间全身如有灵巧的手指掠过,激起阵阵细小的浪花。

  湿淋淋的唇情不自禁被咬住,待这阵让尾椎骨都跟着发麻的酥感过去后,心神一动,再睁眼时,低头看了眼身下澄澈如镜的泉面。

  她这才松了口气,喉头微动,又抬眼看向玉守阶,脱力似地依偎在了她的肩颈旁。

  “告辞了,玉道长。”她在她耳边沙哑地低低道,“后会……”

  也不知该说是有期,还是无期。

  她无言,唇边笑意蓦地有些冷淡下来。瞬时,身形一变,化作黑云飘向了远处。

  ***

  青晏宗她倒是不陌生,以往原身常与绥狐前往这地,可以说是熟门熟路了。

  只是以往都是藏在暗处探察,从未进去过,但如今……

  许久,林元枫一收袍袖,稳稳停在了一座白壁红枋的高屋后头。屋上飞扬的燕尾凌然如弦月,檐角则垂下了数枝黄铜质地的占风铎。

  袖风一扫,铃音当啷地响个不停。她皱眉,转而翻身上檐,将身子隐在翘起的浮雕屋脊后头。

  遥遥远眺而去,偌大的宗门如同一只翕合双翅的巨鸟,停歇在山顶,静穆地俯瞰着山下熙攘圹埌的城落。逐渐沉没的霞光被层层叠叠聚拢的屋舍撕碎,映托在弟子们浮动宽大的道衣上,只留一霎的斑斓。

  要入夜了。

  林元枫攀在那厚重的石脊雕上,猫着腰,谨慎地探出头来,目光在那水葱似的人群扫了一圈后,轻轻叹了口气。

  玉守阶的怅气固然让她轻易地越过了青晏的禁制进入宗门内,但她到底没来过这里。贸然闯进来,却如无头苍蝇般,一时失了方向。

  系统给的资料里倒是有提过这把魔剑的威力—— 一剑可斩天下灵物,无论是谁,都能被它断魂绝魄,湮灭在茫茫天地间。

  但眼下它所在何处,信息却仅有“青晏宗禁地”一句。问游戏助手么,更不靠谱。

  方才她赶路的途中抽空问了,Kesi只会一板一眼地用“为保证玩家游戏自由度”的理由拒绝她,让她自己去探索。

  眼见着暮色四合,宗门里一盏接着一盏地点起了灯,火光明冽,路过的弟子们更是人手一提纱灯。她不得不将身体缩得更紧些,免得被发觉。

  正琢磨着等夜深人静之时,再去宗门深处探一探,忽然瞄见不远处有两个人影朝这里走来,其中一个身着黎草色鱼莲纹袖衫,腰钩美玉,打扮甚是俊雅。

  就是偏偏束了个冲天的丸子髻,用漆纱巾带松松垮垮地绕了几圈,随着他的动作一颠一颠的,活像朵即将要散开来的秋菊花。

  林元枫见了他,却眼前一亮,旁人再不多看了,只紧盯着他。

  她还记得玉守阶与她提过的,这人叫玉初淮,虽是青晏宗的长老之一,却是个实打实的二愣子。现下看着,也确实有些傻气。

  他正与身旁那人驳斥着什么,争得面红耳赤,末了说不过人家,把袖用力一甩,自顾自往右前方的角落愤愤而去。

  那处是条窄道,树影婆娑,他踩着步子,提着手中纱灯闷闷走着,走得很慢,冷不丁站住了脚,回头呵了一声:“谁!”

  女人在昏暗的阴影里现了身,火光稀薄,勉强能勾勒出她的模样。

  玉初淮顿时瞪大眼睛,怔忡得嗓子都劈了叉:“师,师姐!”

  林元枫怕他发问,自己又要不受控制地把话都抖出来,便抢声道:“还记得我之前捡来的那把剑吗?如今有一魔物作恶,到处屠杀宗门,我要借那剑一用,只是需人掩护,你同我一起去禁地吧。”

  这一串话飞快地说下来,她眼皮都不带眨的。

  玉初淮都给听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后,张嘴想问些什么。

  林元枫觑见后,用玉守阶那特有的清清泠泠的嗓音沉声催促道:“快些,别叫旁人发现我。”

  玉初淮应是很听玉守阶的话,人还是一脸茫然的模样,身子倒自觉地转了过去。

  “那,走这条路吧,人少些。”他轻声说。

  “嗯。”

  跟着他走了没一会儿,他显然没耐住,忍不住问她:“师姐你,不想见其他人吗?”

  林元枫全身绷紧一瞬,简截道:“不想。”

  玉初淮沉默片刻,又咕哝着问:“那师姐,这阵子过得还好么?”

  “不好。”林元枫口气生硬的。

  无论是玉守阶还是她,这阵子过得都可以称得上凄惨。

  玉初淮闻言似乎有些窘,支吾了一会儿,才讷讷道:“师姐若是想回来,我去向……”

  林元枫猛地打断他,免得他多话:“不想。”

  他便噤了声,稍稍走在她前头,往那禁地快步走去。

  路上难免碰见几个人,林元枫隐了身形,可惜修为不精,人是看不见了,气息仍在。瞒得过俗人的眼,却瞒不过青晏众人的直觉。

  那些个弟子向玉初淮行了礼,又窃窃地私语了两句。

  “怎么总觉得,还有个人啊。”

  “嗳,似乎,就在初淮长老身后……”

  所幸玉初淮在弟子面前还是有些架子的,挥挥手,就将他们打发了。

  四下无人之时,玉初淮突然转过头来,悄声问:“师姐是受伤了吗?”

  “没有。”林元枫道,“怎么这样问?”

  “可是凭你的本事,不至于要人掩护啊。”

  “……只是看见你,想来与你说说话罢了。”林元枫勉强放缓了语气,“到底,都这么久没见了。”

  玉初淮低了低头,似乎很是赧然,还真信了这话。片晌,忽而又道:“说起那魔物,行踪实在诡异。不过好在昨日她又现了身,其他长老虽未将她抓住,但也叫她受了重伤,近期应是不会出来作祟了。”

  “哦?”她顿了顿,“这是怎么回事?”

  “西平雁门,你应该还记得罢,虽然里头的弟子不过二十余人,是个小门派,但它的宗主却与荣溪长老是莫逆之交,她常去那儿指点里头的弟子。”

  玉初淮说着,拨去了身前高树垂下的枝条,领着她往更幽深的路走去。

  “昨夜那魔物突袭雁门,正巧荣溪长老也在,便传了急令给我们,要我们去相助。我去的迟了,但好在也看见了那魔物的模样。”

  他皱起眉,形容道:“银发,红衣,原身是头狐狸。这样强的魔物,我也是头一回见。连荣溪长老都差点被她给活吞了,现在人正在雁门那养伤,对了,无荒师兄他……现在也在雁门。”

  这小长老人是有些呆,但显然知晓二人之间的猫腻,说到这犹豫一瞬,小心翼翼地往后瞥来一眼,试探地问,“师姐要去看看他吗?”

  “不去。”林元枫淡淡的。

  玉初淮讨了个没趣,悻悻道:“好吧。”

  长路漫漫,走了不知多久,四周越发沉寂,连屋舍楼阁都看不见几座,唯有树石嶙峋。一方冷月凝在夜空中,被幽谲的云遮住大半。夜鸟游过,这儿竟连灯都没点一盏,黑惨惨的,僵滞住了一般。

  又往里走了数步,眼前蓦然跃出一座祠堂似的屋宇。借月光定睛望去,门楼高大庄严,额枋透雕精细,两头对称,一板一眼的规整。

  玉初淮停下,掉过身看她,手上那提纱灯朦朦胧胧照出了她的轮廓。

  “那剑如此古怪,师姐是要用它来斩杀这魔物吗?”

  “嗯,当然。”

  “那么她身在何处,你也知晓?”

  “知晓。”林元枫喉咙一紧,慢慢道,“就在司幽鬼域里。”

  玉初淮却叹了口气:“我们也知晓这是司幽鬼域出的魔物,就是不知她究竟在哪个方位。鬼域这样大,搞不好就会深陷其中,故而我们才迟迟未动。”

  他恳切地看着她,劝说,“师姐,你也千万不要鲁莽啊。”

  林元枫只道:“我自有法子。”

  “既然师姐你有法子寻到她,为何不与我们一同前去?也省得危险。”

  “因为你们一进去,她就逃了。”林元枫寒声解释,“司幽鬼域里到处都是她的耳目,你们大张旗鼓地接近,她一觉察到不对劲就会逃走。”

  只有自己可以。绥狐只对她不设防。

  “这样啊……”玉初淮皱了下鼻子,欲言又止,仿佛还有许多话要问。

  但出于信任,加上她的态度又有些冷冰冰的,踌躇片刻,还是把话给咽了回去。

  他手腕一转,将握着的纱灯递给她,示意她接过:“我就外头候着,师姐你进去吧。”

  林元枫却幽幽看着他,不动:“你不进去吗?”

  万一这禁地里有什么防备的机关,她一个人不留神折在里面了怎么办。

  “师姐说笑呢。”玉初淮道,“它不是认主的么,一向只有你、时毓长老、临淮长老还有无荒师兄可以进去。我要进去,那得强闯了。”

  林元枫这才稍微宽了心,接过纱灯后就径直往这座屋宇走去。

  推开紧闭的大门,才踏过门槛,就听“砰”的一声,那两扇门竟自己关上了,震得她脊背一僵。

  “啧。”

  林元枫舔了舔唇角,将手里的灯笼抬高四下望了一圈。高墙森严,直挺挺地竖立在周围,笼成一间空空荡荡的屋子。

  正对着她的那堵墙上却挂有一幅墨宝,写有“唯道无形”几个酣畅淋漓的大字。平纹白绢下方盖着红印,仔细看,并非某人的名章,而是一枚玉珏模样的图腾。

  沉吟片刻后,她探出一指,轻轻按向了这枚图腾。不料手刚放到上面,竟觉有股力量绞住她指尖,将她整个人强行吸了进去。

  天旋地转过后,待缓过神来,只见眼前华光璀璨,仍有高墙将她围困其间,只是墙上却被挖出许多方方正正的石龛。龛室里放的却不是什么牌位神像,而是数件琳琅珍奇的宝物。

  不过她对这些宝物不感兴趣,视线扫掠,很快停留在了斜前方的一个石龛上。

  她呼吸微滞,不再耽搁,直接飞身上前,袍袖挥动间,五指轻轻扣在了龛室里那把长剑的剑柄上。

  森冷,阴寒,如冻硬的冰在掌下裂开。

  她叹息,抚慰似的在其表面摩挲了几下,倏地拢指握住它,而后用力往上一抬——只听铛然一声清脆的金石摩擦音响起,长剑竟就这样被她拿了起来。

  林元枫见状,总算露出了点轻松的笑意。

  其实直到将这剑拿起前,她都是很不确定的。

  昔日妙玄圣人玉袭明因过度干涉人间而失了控制堕为邪魔,她腰间那把斩杀了无数凡人的剑也随之魔气缭绕,成了把威力通天的魔剑。

  她恢复清醒后,就将这把剑丢弃在了一处崖洞里,而另一把灵剑则被她封存在了剔除出来的肉.体里面,以便继续随她斩妖除魔。

  玉守阶所使的那把青鹤灵剑,正是她十六岁时,某日醒来在床边发现的。

  之前玉守阶也提过,她从崖洞里捡到这把古怪的剑时,宗门内只有她一人可以拿起,拿起后却有万斤重,根本挥使不动。

  现在明白前因后果之后,林元枫不由得猜测:她之所以能拿起来,应是这把剑感应到了她的气息,而它却是一把魔剑,只有邪魔才能使用,玉守阶自然挥使不动。

  若是入魔状态的玉守阶,肯定能挥动自如。

  如此推来,要是自己体内有了一缕玉守阶的怅气,混淆了气息,又是邪魔的身份,那这把剑理当也能被她使用。

  眼下真真切切地把它握在了手里,她的猜测才得到验证。她不仅能拿起来,剑身也轻飘飘的,仿佛与她浑然一体。

  林元枫敛眉,擎剑悠然落地。

  细细打量一瞬,这剑单看着就甚是不祥,通身浓乌深邃,映不出半点光亮。只是这么盯着,就有种即将要被它吞噬的错觉,叫人忍不住移开目光。

  再看剑柄,倒是流畅浮丽,莹润的青玉琢成,湖水一般。

  既得了剑,便不能再逗留了。身后那堵墙上也挂着幅同样的墨宝,按下印章,闭了眼又睁眼,已然到了方才进来的屋子里。

  推门出去,玉初淮正坐在石阶上发呆,见她出来,才站起来,有些欣喜地喊道:“师姐!”

  林元枫目光却猛地一凛,越过他往不远处望去。

  黯淡的月影里,渐渐描摹出一个人的身形。对方脚步沉缓,峨冠耸立,飘长得体的须髯彰显着他的年岁和资历。

  她握剑的手不自觉紧了几分。

  来者似乎,不好应付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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