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克,那些怪物,是我们。”

  抵着门的矫健豹子眼睫扑闪扑闪,毛脸上是浓浓的怔愕和困惑不解,“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外边的是我们,怪物是我们,”银谷身后,灰色的修长鹰翼张开,扑打几下后落到白豹子身前,转身,帮哈克一起堵住了门,表情凝重而坚毅,“那是我们的未来,我们落入了那池灰水,被侵蚀成了没有神智的怪物。”

  哈克听明白了银谷话中含义的瞬间,手颤抖了起来,力道也一下松了几分。

  门骤然被推开了一条缝!那咆哮着的怪物伸进来了一只手,狠狠抓向了他的腿。

  “回去!”银谷一个肘击将怪物击退,又一脚踹紧了门,同样背靠住门,低喘着气,“还记得吗,我们在和大部队没分开前遇见的诡异情况,在黑雾里绕圈圈,而且……按照公爵大人带来的那位的说法,我们不仅是在空间上绕圈圈,也是在时间上绕圈圈。”

  “是,我想起来了,”哈克声音中带有克制的颤抖,又回头看了眼,喃喃低语,“我们的未来……”

  “但我们可以一直将他们挡在门外,”他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决绝,“即便是我死了,我也会死在门口,我的尸体堵在这里,他们进不来的。”

  “不只是这样。”银谷摇摇头,将身后的箱子抱到胸前,调试了一下。

  望着魔晶屏上疯狂闪烁的数字,她唇角泛起一丝苦笑。

  “黑潮浓度严重超标,我不知道长期处于这种浓度的黑潮中会有什么影响,但……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你想想,外面的我们当时大概没有遭到追杀,那在没有怪物追杀的情况下,我们是怎么变成外面那个样子的?”银谷扭头,眸光炯炯。

  像是要响应什么一样,银谷话音刚落,房间中央那安静的灰池骤然暴沸!一片片的灰潮像是海啸般高高扬起,扑向门口的两人。

  “小心!”银谷的瞳孔几乎收缩成了针型,长翼一拍,遥遥飞到了空中,“哈克,躲开!”

  白色的大豹子一动不动,任由灰色的黏稠液体把他浇了个满身,干净的白毛被灰泥打湿成了一缕缕的,看起来狼狈极了,像是只落汤豹。

  而脏兮兮的豹子就这么安静地趴了下来,身后怪物拍门的声音愈发剧烈,而他安静而优雅,甚至嗓子里哼起了小调,像是在沉船甲板上跳舞的贵族。

  “你发什么疯?”银谷飞在半空,不可思议地惊呼,“哈克,你为什么不躲开!放他们进来打,再想想办法,我们说不定还能坚持得久一点!”

  “不,不会,银谷,”哈克微笑着回答,随后抬起右后爪,“你或许还有希望,但我没有了。”

  那里有三道爪痕,爪痕深可见骨,但并未流血——伤口处不断淌出来的是脓水一般恶心的灰泥。

  “什么时候的事。”银谷鹰翼在空中无力地拍打几下,缓缓落地。她怔怔问道。

  “刚才,失神的那一下,它们的爪子伸进来了。”哈克干脆将脑袋垫在了大爪子上,听着身后砰砰砰的声音,咕哝着,“啊,它们好吵。”

  “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银谷翅膀耷拉了下来,焦躁地来回踱步,捂额,咬牙切齿地呢喃,“有什么我还没想到的,一定有解。”

  “就像那句谚语一样——毒物百步之内必有解药。”她吐出一口浊气,烦躁地转圈圈,眸光又突然瞟到了门外拍门的两只怪物。

  “等等,”她突然愣住了,“我们的未来?”

  “想到什么了?”大白豹子懒洋洋的问她。

  “还是那位,但是是她的另一句话,”银谷努力回想了一会,“叫什么……时间第一定律。”

  “在一个理想的封闭空间内,总体的时间是恒定的,以现实为锚点,飘向过去的时间和前往未来的时间在总量上恒定。”哈克记性也算不错,一字不差地将那晦涩难懂的概念复述了一遍,随后也皱起了眉,“啊!”

  “还有个时间第二定律:为了保证理想封闭空间内的相对稳定,以现实为锚点,过去的余响和未来的声音的具象化物体相隔应当不会太远。”银谷踱起了步子,翅膀尖儿都开始颤抖起来了,“她说,如果这个定律是真的,大概对之后的一些冒险有积极意义。”

  “会有积极意义吗?”大豹子振奋地望着她。

  “我不知道。”银谷舔了舔干涩的唇。

  “我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哈克已经无暇去管快要被震碎的门,目光炯炯地望着银谷。

  “我也想到了一个,”银谷挑眉,“我们想的是同一个问题吗?”

  “大概是,”哈克站了起来,用力朝门外发出一声咆哮,稍微恐吓了一下那两只“怪物”,随后又扭头问,“试试?我堵住门,你来找。”

  “好。”

  银谷再次振翅飞起,鹰族锐利的目光扫过了整个房间,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他们想的的确是同一个问题。

  【为了保证理想封闭空间内的相对稳定,以现实为锚点,过去的余响和未来的声音的具象化物体相隔应当不会太远。】

  如果那位说的是真的。

  如果以她们自身作为现实,门外是未来。

  那过去在哪儿?

  “过去应该也在这儿,”暴躁的拍门声愈演愈烈,哈克紧盯着空中的银谷,自言自语,“但找到‘过去’会有什么帮助吗?”

  “唔,不知道。”

  他又趴了下来,安详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后爪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剧烈的疼让他痛不欲生,却也让他思路更加清晰,情绪更加冷静。

  “就算找不到线索,也得想办法,”他低声呢喃,“想想,如果我们的过去能想到办法并且留下线索,那我们也一定可以。”

  “传送?”想遍了自己的能力,哈克觉得只有这个靠点谱,他伸出爪子,迟疑地望着自己掌心凝聚的能量。

  之前尝试过很多次了,在黑潮之内普拉斯达血脉的远程空间传送功能会受到重挫,能力容易失控不说,而且根本没法定位,而且传送的东西会直接被暴躁的空间乱流绞成碎末。

  即便自己侥幸成功没有失控,除非拥有巨龙一般的体魄,否则也别想进行空间传送。

  但很显然,银谷是敏捷系,要她硬抗那些空间乱流也太为难人家了。

  “哈克,找到了!”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银谷突然惊呼一声。

  那些字迹,称得上非常显眼。

  她小心谨慎地在空中盘旋,眸光盯紧了池边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画。

  那委实是像极了哈克字迹,但又觉得不对劲——哈克这只大猫咪只是看着惫懒,但做事谨慎缜密周全。而字如其人,哈克的字也是工整的,就算是刻在地上的也不会有很大差别。

  可眼前这些字,丑的和狗啃了似的。

  “说的什么?”哈克身子用力,努力将自己塞进快要爆开的门缝中,试图再拖延一些时间。

  “【跑】。”银谷愣愣念出第一行的文字。

  “怎么跑?”哈克目瞪口呆,危急之际心中竟然泛起一股又好气又好笑的感觉,“我要是能跑我当然跑了。”

  自己的过去怎么感觉不大靠谱呢。

  “还有字呢,”银谷干巴巴地说,“第二行是——【赌】。”

  赌又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生气——哈克平日里也不是谜语人啊,为什么就写这么几个字为难他们?

  “赌?”哈克愣住了,就连躯体都放松了一瞬,又一下紧绷起来,“是要赌传送吗?不可能,你会被撕碎的。”

  “不会被撕碎。”银谷头也不抬,低声说着。

  “你这时候和我犟什么犟,”哈克气急败坏,“我是普拉斯达家族还是你是普拉斯达家族的,这里没人比我更懂传送!”

  “不是我和你犟,是你自己,”银谷烦躁地抬头,羽翼拍打,脚尖点了点,“是第三行字,【不会被撕碎】。”

  她甩了甩脑袋,余光却突然瞟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一滩灰泥。

  是刚才池水暴起后又没落回去的吗?

  她脑海中滑过一丝思绪,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无暇多想。

  另一边,哈克却战栗起来。

  那种过去之人与自己对话的诡异感觉,令他毛骨悚然,却又心潮澎湃。

  “还有说什么吗?”他嘟哝着。

  “有,”银谷瞟了眼最下面一行,“没写完,【马上就不是了,小……】”

  “小什么?”

  “说了没写完。”

  哈克愁眉苦脸,猫咪的三瓣嘴又开始欠揍了起来,“那我哪知道是小什么,小鹰子,小银谷,小……小心!”

  被他们差点忽视的池水再次暴沸!这次浪潮掀得更高,更猛烈!

  “嗷嘶!”

  银谷躲避不及,被泼了一身,哀叫了一声,又在空中几个急转弯机动,勉强躲过了接下来几波浪潮。

  “很快就不是了,很快就不是了……”哈克瞳孔紧缩,望着空中那只狼狈的大鸟,嘴里念叨着。

  他突然回头。

  身后两只“怪物”仿佛不知疲倦地捶打着大门,身上那黏稠的灰泥在强有力的敲打下似乎并未展示出液体的柔软特性,而是坚硬如铁。

  如果柏嘉良或是闻人歌在这里,多半会是念叨一句“非牛顿流体”的。

  哈克不知道这些,但他念头骤然豁通!抬头望向空中的大鸟,咆哮一声,“银谷,过来!”

  彩色的旋涡在他爪心处凝聚,哈克也已经无力进行超远距离传送,只能将目的地设在了他们之前经过的那些走廊。

  银谷茫然扭头,望着哈克爪子里中的旋涡,无暇多想,鹰翼收束,俯冲而下!

  哈克取下了身上挂着的通讯仪,在银谷穿越旋涡的最后一瞬,挂在了她的翅膀尖尖上。

  “噗。”做完这一切,他颓然倒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传送生灵对普拉斯达豹来说本就是最大的挑战——亏得他是个天才。

  可惜他已经没有余力传送自己了。

  “我真是个天才。”哈克笑着自夸,也不管一门之隔咆哮的怪物了,站起身,优雅地迈着猫步,试图往池水边走去——他想看看银谷方才念的那些东西。

  失去了阻拦,怪物猛地扑了进来,尖锐的爪子和尖牙撕咬着他身上的血肉。一瞬间,漂亮的大白猫皮开肉绽,血肉淋漓。

  哈克恍若未觉,拖着两只撕咬着自己的怪物,继续向前走着。

  他很快失力,跌倒在地上。

  两只怪物开始分食他的血肉,哈克不管他们,只是用力地朝那块空地爬去。

  爬了没几步,他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右后腿了。

  一回头——已经全部变成了灰色。

  “我也快了。”他喃喃自语,又努力蠕动一下,挪到了那些字迹旁边。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自己的字。

  他还一眼看出了银谷没想明白的事儿——为什么字迹这么古怪而凌乱。

  “才不是因为我受伤了呢。”他费力地伸出爪子,在地上刻写了起来。

  【马上就不是了,小心】

  他补上了最后一个字。

  字迹凌乱是因为——并非同一个“哈克”留下的这些痕迹。

  他们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无数次的牺牲,无数次的重演,每次一点点的推动,推动命运的磨盘,推翻既定的未来。

  “嗷!”身后突然响起两声哀嚎,哈克愕然扭头,却发现啃咬着自己血肉的两只怪物痛苦地消解成了一滩又一滩灰泥。

  “是有时间限制吗?怪物也有寿命?”他刚想写下更多推测,爪子却一顿。

  自己身上的灰色已经蔓延到了胸口。

  “不,我更觉得是因为……我快要成为怪物了,”他喃喃自语,又骄傲地挺起了胸膛,笑了起来,“同一生灵,只能形成一个怪物!一旦出现了新的,那就成为了悖论。为了填平悖论,旧的就会被抹去!”

  “这么伟大的发现,这不得叫哈克第一定律?!”

  潮水再次涌起。

  那只惫懒又骄傲的大豹子消失了,从灰泥里站起了一只失去神智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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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我大概明白那些字迹为什么不工整了——显而易见,我们重复了这一举动不止一次】

  【我在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差点哭出来,但我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我的眼皮是如此沉重,我甚至不敢眨眼,我害怕当我合上眼睛,我就再也睁不开了】

  【或者,我害怕睁开眼睛的那个不是我】

  【我被泼的这一身灰泥帮我抵挡住了混乱锋锐的空间乱流,但我也在被它侵蚀,我不知道我还有多久时间,我也不知道我沿着这条走廊还要踽踽独行多久】

  【我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我仿佛看见了阳光,我好像听见了龙吟,我眼前出现了一片炫目的光彩,在那些炫目的光影中,我看见了好多人的脸——有我父母的,有师长的,还有我的好朋友波琳娜的,她们在为我庆祝,庆祝我们从黑潮中走了出来,庆祝我们绝无仅有的成功】

  【但我知道这是幻觉,我很确定,因为我在看着波琳娜的眼睛,那蔚蓝如深海的眼眸中倒映着我——一个全身被灰色泥浆裹满的,行将就木的怪物】

  【我已经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我的神智已经混沌不清,但我不能停下,我还有任务,我要将我手中的记录和这两个箱子交到其他人手上,最好是还能告诉他们一声——不要去这条走廊的最深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但我应该说些什么,我能感受到有东西在牵扯着我的大脑,让它生锈,让它停歇,所以我总得说些什么】

  【所以,接下来是兽境探索小分队斥候银谷的胡言乱语了】

  【坚果,棒棒糖和肥鸽子】

  【诗歌,风和云彩】

  【利爪,喙和鲜血】

  【……】

  【你好,世界】

  柏嘉良放下了手中的闪着红光的魔晶。

  银谷的记录就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