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者大人,【黄金】大人,”男人泣不成声,“真的是您么?”

  【黄金】委实是愣了好一会,怔怔点头。

  “是我。”

  “【黄金】大人,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另一边的女性虚影也飘过来了,领着男孩女孩,跪在了男人身后,长跪不起。

  【黄金】微微测过了身,避开了这一跪,抿抿唇。

  作为以前的教院高层,现在温莎公国的领袖,不管是温莎公国建立还是未建立的时候,她都是被许多人跪拜过的——有时是礼节,有时则是求情求办事什么的。

  对这些跪拜,她早就有了一套熟练的应对手法,当然,不管话术是什么,第一步是要将人扶起来的。

  但她现在有些不敢受这一拜,甚至不敢去扶这“一家四口”。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其中有两个死人的缘故。

  而是觉得……自己这身衣服,似乎过于“体面”了些。

  “你们,快起来。”她又侧了侧身,局促不安地说着。

  “我这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想亲眼见见您,说声谢谢。”男人仰起头看她,额角已经磕破了,没有流血,而是露出了大块大块苍白的肌肉,“谢谢您,让我们获得了自由。”

  他冰凉的手抚上了两个孩子的脑袋,僵硬地揉了揉,表情温柔了许多,“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光明的结束,但对他们来说,这是光明的开始。”

  ……

  “他们的时间不多,让他们团圆吧。”柏嘉良扶着虚弱的秦唯西过来,又将怔愣的【黄金】拉到一边,看了眼抱在一起的四人和时不时抬头焦虑张望四周的两位大人,低声说,“他们还有一个大女儿,今天卖掉了自己,换了几斤粮食。”

  【黄金】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儿,刷刷写下两句,撕下,丢给站在一边的男人,“把这个递到教院去,让他们尽快。”

  男人耸耸肩,接过纸条,一眨眼就不见了。

  “一张纸条就够了么?”柏嘉良挑眉。

  “一张纸条就够了,”【黄金】语气淡漠,“因为他们并不在乎一个买来的普通女孩。”

  她又扭头望向柏嘉良,“为什么让我来?”

  “贤者大人,很明显,您不是来接受批评的,”柏嘉良笑笑,“您是来接受赞美的。”

  “赞美之词亦分高低上下,最无聊的就是那些马屁的奉承夸赞,而最美好最真实的……是死人的赞美。”

  “死人不会说谎。”

  【黄金】抿了抿唇。

  “您应该知道,您也必须要知道,您的所作所为为他们带来了多么大的希望与欢欣,”柏嘉良向上掂了掂瘫在自己肩膀上的脱力蝙蝠,给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轻声道,“不仅仅只是报纸首页横版的巨幅报道和那帮文人笔尖生花流露出的溢美之词,也不仅仅是未来无数年后历史书上短短两行对您和您的政策的盖棺定论。”

  她足尖轻轻踏了踏这片土地,而身后,脚步声传来,一个女孩像风一样闯进了窝棚区,一头扎进了相拥着的四人的怀抱。

  男人溜溜达达走到了她身旁,轻笑一声,“快吧,我抄了近路。”

  他一抬头,对上柏嘉良不满的目光,又怂了些,干咳一声,嘀咕着,“短时间,短距离,普通人类,不会有事的。”

  【黄金】不太想去思考什么叫做“近路”,她只是又望向柏嘉良,“你刚才好像有话没说完。”

  “对,”柏嘉良也收回了目光,望着眼前团圆的一幕,笑了起来,“我只是想说,您做的每一件事,都与每一个普通的人类,息息相关。”

  【黄金】闭上了眼睛,良久,缓缓开口,声音淡然,“你想让我为他们……为这些人,做更多事,给他们和市民完全平等的权利和地位。”

  “嗯。”

  “这很难。”

  “你我都知道。”

  “而且,这样做的我,并不一定能在死后留下个好名声,被废奴政策伤害到利益的那帮人同样执掌着舆论,他们暂时做不了什么,但他们可以暗地里抹黑打压,在我死后给我身上泼脏水,我连身后虚名都不一定能捞着一个,那我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呢?”

  “我以为我刚才说的很清楚了,”柏嘉良叹了口气,“如果您真的做了什么,那一定已经不在乎身后虚名,而是……他们的赞美。”

  【黄金】骤然吐出了一口浊气,良久,她唇角挂起笑意,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再过不久,温莎就要迎来一大批各族的外交使臣,这是温莎公国的一次盛会,一次政治外交经济各种意义上的狂欢,你有什么建议吗?”

  柏嘉良笑了起来,换了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傲慢语气,装模做样道。

  “唔,我觉得,得先从市容市貌抓起吧,不如将护城河对岸这些影响市容市貌的家伙集中起来安置,免得脏了各族外交使馆的眼。”

  “呵,安置,钱从哪里来,安置房从哪里来?”【黄金】挑眉,反问。

  柏嘉良蹙了蹙眉,然后瘪了嘴。

  她稍微懂一些这玩意,但毕竟不是专业的政客,她对这些玩意不感兴趣,妈咪也压根没打算让她来接班,自然也没有接受过相关培训。

  “原来还有你不懂的,”【黄金】的语气骤然松弛下来了,含笑道,“我认为可以在会议上这么说——【为了减少安置他们带来的费用,公国将取消对他们的所有基本补助】。”

  柏嘉良和靠在她肩膀上发呆的秦唯西齐刷刷蹙眉。

  “【由住建部划定一块城墙内的土地,公国出资,做好基础的宿舍设施建设,承包三餐,在住建部专员的指导下,由他们自己动手,建造他们的安置房】。”

  柏嘉良渐渐回过味来,眉心舒展。

  “这样一来,各族外交官来了也有一副说辞,毕竟哪个城市没有正在建设的房屋呢?”【黄金】笑眯眯,“安置费用大概也能尽量降低——至少我能在账面计算上让它尽量低,足够应付内阁那帮家伙了。”

  “而在安置房建设结束之后,我会提出住建部专门建立一只施工队,将他们收归公有,发工资,交保险,同时也为公国带来经济效益。”【黄金】揉了揉太阳穴,“工资不会很高,但足够他们生活。而价格比其他施工队更低应该也能让他们接到足够生存的活儿。”

  “以工代赈?”柏嘉良眨巴眨巴眼睛,又甩了甩脑袋。

  好像又不太是。

  “这样挺好,”她仔细想了想,轻笑着开口,“以前作为奴隶的时候,他们的劳动换回不了相应的报酬,只有咒骂和鞭打,所以在一朝解放后,他们也不知道劳动能换来什么。”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成年流浪者完全想不到该做什么,只能每天从护城河里捞城市中留下的残羹剩饭,捞到一个烟屁股就奉若珍宝。

  不是他们的错,是思想的定势,是曾经施加在精神上的绞索的余响。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让他们能意识到,劳动,能换来自己的家。”

  【黄金】讶异地看了柏嘉良一眼,淡淡评价,“你很有天赋。”

  “什么天赋?领袖?统治者?”柏嘉良有些好奇。

  “不算是,”【黄金】摇了摇头,“更像是观察员,能从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高屋建瓴地提出些问题。”

  “观察员啊,”柏嘉良看起来有些沮丧,但很快又兴奋地笑了起来,“我喜欢这个称呼,观察员和旅者最配了!”

  “旅者?什么旅者?”【黄金】饶有兴致地挑眉。

  柏嘉良笑笑,并不说话。

  时间旅者。

  观察时间,观察文明,也观察个人,观察宿命。

  她真的很喜欢这个称呼。

  “旅者……”身旁骤然传来了沙哑的声音,一直安静着的秦唯西手指动了动,轻抚上她的脸,“人类,你会离开么?”

  “我?”柏嘉良怔了怔,随后低声道,“我当然会离开。”

  而且,这个时候大概很快就要来临了。

  秦唯西沉默了会,随后骤然轻笑一声,“好吧,我知道了。”

  “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吗?”她低声说,“你带我来这里,不只是为了复苏这一个人吧。”

  “我以为你知道。”柏嘉良讶异道。

  “我当然知道,”秦唯西声音疲倦,“但我想听你说。”

  柏嘉良抿抿唇。

  “秦唯西,”她的声音温和极了,“我对你的要求,比她要高。”

  一旁被拉踩的【黄金】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

  “你要当一只善良的蝙蝠,”柏嘉良捧起秦唯西的脸,亲昵地左右晃了晃,“纯粹的善良,无视种族,无视阶级,无视贫贱亦或者富裕。”

  “只是……善良。”

  秦唯西安静望着她,良久,轻声问。

  “为了什么?”

  “为了他们的感激。”

  “只是感激?”

  “只是感激。”

  “……我知道了。”秦唯西笑了起来,勉强直起身子,用力抱住了柏嘉良,低声呢喃。

  “我答应你。”

  也正是在这时,世界骤然停滞,升起的朝阳下,一只大鸟停止拍打了翅膀。

  整片世界被染成了灰白色。

  柏嘉良讶异抬头。

  结束了?

  她望着眼神从茫然到清澈温和的秦唯西,心中酸涩突然止不住般的骤然往上涌。

  于是她踮起脚,吻上了那片柔软的唇。

  “唔……”秦唯西后退半步,又牢牢抱住了她,微合双眸,唇齿间呢喃着,“柏嘉良,发生了什么?”

  “不是吧,”柏嘉良微微离开了些,眼神委屈,“我每次还得重新解释么?”

  还没等秦唯西说话,她又笑了起来,靠在了秦唯西胸口,低声说,“没事,只是发生了很多事,我来讲给你听。”

  在耐心讲故事的时候,她偶然想起一个问题。

  在这一个时代,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点,还有什么比尘世六族缔结守护千万年盟约更重要的事呢?

  或许,是一个普通孩子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