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自我的未来?”

  秦唯西伫立在晚风中,指腹轻轻摩挲着人类软嫩嫩的脸颊,衣摆飘扬,声音清冷。

  “秦唯西,我……”柏嘉良抿抿唇,猝不及防的尴尬让她狼狈地移开了目光。

  男人微微挑眉,极有眼力见儿地溜到了一旁,又将从窝棚里探了个脑袋出来的男孩塞了回去。

  “去去去,小朋友别看这些。”

  于是窝棚前这一片小小的平地就这么暂时属于了两人,清亮而温柔的月光将所有的清辉平等地洒向了大地,不管是那高耸的巨壁还是平静宽阔的护城河,都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

  捧着自己脸的手微微用力,旋转了一个角度,柏嘉良不得已和秦唯西对视,撞入那宛若流转着旋涡的双眸中,微微失神。

  她不太敢确认那种情绪——一种脆弱的坚强。

  坚硬,但易碎,充满虚张声势的压迫感,而又充满不安和忐忑。

  “回答问题,”见柏嘉良沉默,秦唯西俯身,声音骤然拔高,“我听见了,人类,你来自我的未来。”

  已经从疑问句变为陈述句了。

  柏嘉良舔了舔干燥的唇瓣,轻咳一声,微微点头。

  她总是瞒不住的,上个世界是秦唯西自己猜了出来,这个世界直接就是自家咔咔自爆。

  “我的未来……”秦唯西发出了讥讽的轻笑喟叹,松开了手。

  她攥紧了指节,将手揣在了兜里,退后半步,半边身子没入了巨壁留下的昏暗阴影里,微微低下了头。

  柏嘉良认出了她面上的神情——这种神情在秦唯西身上很少出现,但绝不是没有。

  怔愕,惶恐,激动,乃至逃避。

  良久,秦唯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嘶哑,像是一种自嘲,亦或者是一段呓语。

  “真不该问这个问题的。”

  “秦唯西,你在逃避什么?”柏嘉良轻声问。

  “所以你今天下午那么生气,”秦唯西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骤然加快了语速,“因为我和你认识的我不一样,那个秦唯西,她比我更好更强大,也更善良。”

  她眼窝下似乎瞬间就蒙上了一层憔悴的阴影,又退后了半步,整个人完全沉入了那巨壁投下的昏暗中,但黑色的瞳孔却亮得很,饱含的复杂情绪几乎就要从中喷涌而出了。

  “你想让我变成她。”

  柏嘉良唇瓣微启,却迟疑着,是或者否的简单回答在嘴边打着转转,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总觉得这是个关键问题,就像是妈咪留给她的记忆晶石中那些奇奇怪怪的支线选择游戏记录一样,答案很关键,一旦回答错误存档全灰一切重新开始。

  “人类,”秦唯西却依然在追问,“你是不是想让我变成她?”

  “我知道,我就知道,”她并没有等柏嘉良的回答,而是自己语速极快的讥讽感慨起来了,“我就觉得,你在面馆那时抬头看我的表情那么奇怪。”

  “你看着我,但你又好像看不见我,每次你用你那无辜又漂亮的眼睛盯着我看的时候,好像都不是在看我,”她语无伦次,手指在空中努力比划着,“我就站在你面前,一步之遥,可是你看不见我……等等,人类?!你在干什么?!!”

  最后一句,声音骤然变尖了。

  的确是一步之遥,哪怕她退后了短短的距离,人类依然是迅速而精确地踮起脚,抱住了她。

  甜腻的香味钻进了鼻腔,秦唯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愕然又慌张,那些质问的句子一下没吐出来,变成了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的呓语,手臂抬起,手指屈伸两下,却又没有推开抱着她的人,最后只是僵硬地垂在了身子两侧。

  “哈,”柏嘉良轻笑一声,“就知道你躲不开。”

  “你,你什么意思?!”秦唯西紧咬着牙。

  柏嘉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蝙蝠情绪一瞬间的波动——像是被刀尖撬开的牡蛎,鲜嫩的肉在刺激下打了个寒颤,又以更快的速度合上了外壳。

  “你是指我抱你,还是指我说的话?”

  “当然是两者!”

  “我什么意思你会知道的,”柏嘉良唇角扬起,拍了拍秦唯西的背,“我还香吗?”

  “……搞不懂你在做什么,”秦唯西沉默了会,低声抱怨,却又点点头,“香。”

  “所以庆幸吧,至少你以后想起这一幕时会庆幸,”柏嘉良松开了手,抱臂,望着眼前人,耸耸肩,“我没有因为你那些情绪激动的怪话生气。”

  被骤然抱上来的人类打断了不断酝酿的愤怒情绪的秦唯西抿抿唇,吐出口浊气,又扯了个白眼。

  “而至于你问的,【我是不是想让你变成她?】”柏嘉良笑,“这取决于你想不想变成她,取决于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你今天为什么会带我来这里?”秦唯西抱臂,摆出了心理学意义上经典的防范姿势,凝眸质问着眼前的人,“为什么要带我来看这些?”

  “你以前看过这些吗?隐藏在繁华之下的阴影,霓虹背面的臭水沟,浓烈熏香遮盖着的腐烂味道。”柏嘉良反问。

  秦唯西沉默了一会,犟着的脑袋松动了些,微微摇了摇。

  “这就是问题所在,”柏嘉良轻笑一声,耸耸肩,“秦唯西,我不会干涉你,也不会告诉你你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只是……”她顿了顿,上前半步,握住了秦唯西的手腕,轻轻晃了晃,“我只是会带你来看。”

  “在看过这些之后,由你自己来决定,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秦唯西手臂肌肉绷紧,人类的手掌像是冬天那种暖炉,温暖极了,但放在一个地方放久了,会有滚烫灼热得想逃的感觉。

  秦唯西并没有逃,她只是静静站着,站在护城河边上,半边脸隐没在阴影,半边脸被河对岸的五光十色纷乱灿烂的霓虹照耀着,眼窝下落着淡淡的阴影。

  她最终反手捉住了柏嘉良的手腕,轻笑一声。

  “和我讲讲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柏嘉良睁大了眸子。

  “和我讲讲,我未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秦唯西以为她没听懂,重复了一遍。

  “不,不行。”柏嘉良拒绝了,摇摇头。

  “啧。”秦唯西开始烦,磨起了牙。

  从认识到现在,这人类就没让自己舒心过一次。

  “如果我告诉你了,你会按照我说的做吗?”柏嘉良反问她,又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胸口,“那这到底是你的选择,还是我的选择?”

  “我没有资格决定你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她靠近一步,下巴几乎就要搭在秦唯西肩上,低声说,“只有你自己,秦唯西,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

  秦唯西沉默了很久,最后,呼吸都急促起来,胸膛起伏。

  “手,放开。”她突然冰冰凉吐出几个字。

  柏嘉良乖乖放手,拉开了距离,垂下的爪子动了动,怀念了下那惊鸿一瞥的熟悉触感。

  “这也不说那也不说。”秦唯西吐出口浊气,烦躁地揉了揉发丝,又忍不住怼,“你好像还要阻止那个人类男性做些什么,那你又有什么计划吗?”

  “没有。”柏嘉良尴尬地眨巴眨巴了眼睛。

  除了意识到那张纸条来历不凡之外,她暂时还没想明白整件事应该怎么理下来。

  秦唯西抿抿唇。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了沉默,轻柔的晚风吹拂在两人身上,金色的发丝渐渐和黑色缠在了一起。

  “……你好像还有问题。”最终,还是柏嘉良率先打破了沉默。

  “对。”

  “问呗。”

  “不敢。”

  “哈,”柏嘉良笑了,“堂堂血族公爵居然还有不敢问的问题么?”

  她耸耸肩,“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唯西扭头,盯着她漂亮精致的侧脸,犹豫了会,试探着问。

  “我们是什么关系?”

  柏嘉良身子僵住。

  “你,和我的未来,”秦唯西重复着,也不知道是在问问题还是在确定一个已知的答案,“我们一定很熟悉吧。”

  “是。”柏嘉良垂下了脑袋,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

  “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柏嘉良吐出一口浊气,开始懊恼。

  或许命运就是冥冥之中有着守恒,上个碎片世界自己直接向全天下嚷嚷自己是蝙蝠未婚妻,蝙蝠那是一点儿都不信,这个世界想瞒却又似乎瞒不住了。

  “你应该不想知道。”她最后用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应付着,想要糊弄过去。

  “呵,”秦唯西嘲讽地哼了一声,学着人类自信骄傲的口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

  柏嘉良唇角扯了扯。仙珠腐

  这只蝙蝠真烦人!

  “是敌人吗?”秦唯西恢复了那种懒懒散散毫无攻击性的语气,轻声问。

  “不。”

  “那就是朋友?”

  “唔,某种意义上的吧。”

  “真难想象,”秦唯西感慨地笑了一声,“我会和一个这么香的人类成为朋友。”

  她扭头,凑到柏嘉良脖颈处闻了闻,满意地点点头,又叹口气,“怎么就没吃了你呢。”

  “你吃过。”柏嘉良终于忍不住补充了一点细节。

  “不可能,”秦唯西满脸抗拒,“我不会吸朋友的血,哪怕她再香也不会。”

  “所以是我主动的。”

  “嘎?”

  柏嘉良看着年轻蝙蝠吓得要跳起来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了起来。

  “你是个人类,你上杆子赶着被血族吸血是什么意思?”秦唯西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喃喃自语,“你肯定是骗我的,不是你疯了就是我疯了。”

  柏嘉良笑着摆了摆手,向后靠在护栏上,手臂搭起,眯起眼睛,惬意地吹着风。

  直到窝棚里钻出了个小男孩,而男人就一脸尴尬地跟在他后面,嘴里小声嚷嚷着“我拦过了没拦住”这种话。

  “您好。”小男孩局促紧张地站在了柏嘉良面前,搓着手,“听那个叔叔说,姐姐你有让贤者大人来这儿的办法。”

  柏嘉良愣了愣,随后克制住自己脸上惊愕的表情,强忍着不去瞪某人,而后微笑望着男孩,“对,我有一个计划。”

  只是计划还处于只有封面的程度。

  “这样……”男孩垂下了脑袋,似哭似笑,“要是我爸能看到就好了。”

  “人死不能复生。”柏嘉良叹了口气。

  “你听听这是安慰的话吗?”男人低声吐槽,“还有怎么我就是叔叔了。”

  “你闭嘴。”柏嘉良瞪他一眼。

  男人不以为意,又抬起手上的金色权杖,晃了晃,“要不还是按照我的计划?”

  他耸耸肩,“虽然什么都改变不了,但至少少一分遗憾。”

  “你等等,再等等。”柏嘉良头疼极了,摆摆手,“再让我想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比男孩还矮一个头的小女孩也跑出来了,头上别着嫩黄色的发簪,一只手还拿着那大红色的发簪,安静怯懦地站在男孩身后,另一只手揪着男孩的衣摆,悄悄打量着陷入沉思的柏嘉良,清澈的目光偶尔又落在了柏嘉良身旁凝视着她侧脸的秦唯西身上。

  过了会,她缓慢地抬起了手,将紧攥着的发簪往空中递了递。

  “姐姐。”

  “嗯?”柏嘉良回过神来,微笑着应一句,却愕然发现女孩的手并不是对着自己。

  “姐姐,”女孩面上的表情更加怯懦,往男孩背后躲了躲,手却依然在空中递着,“送给你。”

  柏嘉良惊愕扭头,望向秦唯西,却发现秦唯西比自己还要惊讶。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招各族幼崽喜欢。”柏嘉良喃喃自语,轻笑一声,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人,“快接着。”

  男孩急了,想要将女孩的胳膊按下来。

  眼前是什么大人物?怎么能送这种破烂东西?

  他生怕妹妹的示好被眼前人随意丢进护城河里——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儿了。

  可女孩的胳膊就这么执拗地举着,大大的双眸澄澈干净。

  秦唯西抿抿唇,蹲了下来,与女孩平视,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问,“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女孩固执的将发簪往她怀里递了递,低声说。

  “我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这个更冷漠些的姐姐看另一位姐姐的目光中充满了犹豫。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她紧张极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最后只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举着红色的发簪,上气不接下气,“我想要姐姐和爸爸妈妈……”

  男孩眼睛一红,将女孩紧紧搂在怀里,狼狈地扭过头去。

  秦唯西眼眸微垂,听着孩子哽咽的哭声。

  “这是你的愿望吗?”她突然低声问。

  “……是。”女孩用力点点头。

  于是秦唯西接过了那根发簪,收进了怀中,撑着膝盖站起身,扭头,望向柏嘉良。

  “人死不能复生。”

  她表情认真。

  “但是还能说话。”

  淡淡的黑色晶体在她掌中凝聚,和柏嘉良此前看过的压根不是一个大小,但显然力量同源。

  “【死亡】……”柏嘉良瞪大了眼睛。

  【死亡】晶体碎片,只有拇指大的一丁点,但依然是【死亡】。

  “按照阿忒若普斯的经验,凝聚出这玩意之后会拥有一些相关的权柄和规则运用方式,”秦唯西耸耸肩,“我还没想好怎么用,但……应该可以。”

  柏嘉良突然就明白了!

  血族能将死人唤醒的能力并非来自血族的血脉!而是来自秦唯西!来自最强大的血族掌握的权柄力量的向下传递,就像精灵是在阿忒若普斯掌握了【生命】权柄之后才变得人人都能随意掌握生命魔法一样!

  “从没用过,第一次,”秦唯西舔了舔嘴唇,“那个男性刚死不久,应该能唤醒,但你的妈妈……”

  她低头看了眼被吓得止住眼泪的女孩,露出了个温柔的微笑。

  “我尽量。”

  柏嘉良骤然反应了过来,狠狠踹了男人屁股一脚,大吼,“明白了么!现在跳到前一天把纸条丢在那儿!再大摇大摆走进公国教院的贤者办公室把权杖往桌上一丢直接自首!”

  “但是有一个要求,”男人也明白了,身子激动的战栗起来,“要让她来一趟这里。”

  “还不快去!”

  男人拎着那柄权杖,一溜烟跑远了。

  柏嘉良吐出一口浊气,用力靠在了护城河的栏杆上,一下下抹着眼角流出的晶莹。

  却越抹越多。

  “你在想什么?”秦唯西茫然地望着她。

  “我在想,很高兴的事儿。”柏嘉良哽咽起来,可唇角是扬起的,是在笑的。

  她想起了一句话。

  当年秦唯西充满笑意的调侃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响起。

  【“死亡”为什么只能负责丧葬业?太没想象力了。】

  【作为一只昼伏夜出的蝙蝠,我明明还可以守护所有夜晚远行归来的游子,和孩子们香甜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