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十分,皇港高层。
距离林声接到那个陌生来电,不过五小时。
薛鸣穿着一身熨烫服帖的灰色西装,缓步走进休息室。他绕过挡住视野的那扇屏风,将一杯热气缭绕的咖啡端到林声面前。
“林小姐真是分秒不能耽搁,我充分理解您的心情,只是更多细节我无法做决定,还得坐下才能详谈。”
听到这里,冯澄很有眼力见,她把林声的外套搭在沙发边缘,颔了颔首后知趣地抬腿离开了休息室。
“心脏配型成功,肖温不可能不知道。”
林声直入主题,她将那杯咖啡推远,没有和薛鸣客套的意思。
薛鸣在孟行恪身边做事多年,性子沉和敛致,对谁都是一副温和面孔。他没有被林声的冷淡态度劝退,从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一沓资料,笑意谦和地递过来。
“孟董怕林小姐多想多劳,派人把消息拦了下来,才没送到肖医生手里,这种事情,还是由我们亲自向您闸明为好。”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怕林声自己做出选择,没能从中攫取更多利益。
林声现在无心同他相争,接过那沓资料仔细翻看。前后五十来张配型报告,纸张上爬满蚂蚁大小的外语字母,她看起来却并不吃力。
林虞困在港城医院这么多年,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终于等到匹配的心脏资源。
这颗心脏,来自一名外国女孩。
今天凌晨两点宣告脑死亡,医院用呼吸机和血管活性药物维持着她的生命体征,等待着心脏移植手术。
只是现在虽然有了心脏供源体,却有更棘手的问题摆在面前。
两国距离过远,处在不同半球,即使有专机护送,即使一路传递上演生死时速,运输时间也会超过六小时。
活体心脏离体后存活时间很短,一旦超过黄金时间,就会影响基础功能,没了移植用处。
林虞的心脏瓣膜病变已经寄体太久,港城医院虽是国内顶尖的医院,失去活性的心脏即使送过来,也没有这样的技术条件支撑移植手术。
报告单上的字母变成细小的绒刺,慢慢扎入林声眼睛里。她不再翻阅,转而看向一旁耐心等待的薛鸣。
“我舅舅怎么说?”
“孟董的意思,是把虞小姐送去国外,在同一家医院实现心脏摘除和移植,能最大程度保证手术成功的机率。”
薛鸣说着,又从公文包里取出另一份文件。
“默尔斯医院是该国最顶尖的医院,也有着非常专业的医疗团队,这些年的心脏移植手术从未出现过失败案例。比起港城医院,或许到那儿去,能为虞小姐争得更多机会。”
“他开了什么条件?”
薛鸣见林声把话直白挑明,却并不觉得尴尬。他身为秘书,忍不住为孟行恪辩驳,“说到底,孟董也是您和虞小姐的舅舅,您这样猜忌,孟董听了难免寒心。”
“会吗,”林声把配型资料放回雕花桌面,似讽刺又似奚嘲,“你们把消息捂到现在,不就是等着这个吗,没必要再粉饰什么。”
薛鸣把金边长形眼睛往上推,笑得儒雅,“条件自然是有的,只是于林小姐而言,不是难事。”
“良盛娱乐的掌权人莫良安,他有个独女莫如是,不久前刚从洝州回来,林小姐还记得吗?”
关于莫如是,林声自然有些印象,她眼底凉意渐盛,似乎蓄着泓深潭,“薛秘书这话说的怪,我认不认识莫如是,和阿虞能不能得到那颗心脏,似乎没有什么必要关联。”
“听说莫小姐也喜欢女人,被莫老板困在港城,大有培养唯一继承者的意思,孟董近些日子和他们商争很厉害,如果林小姐能够以身入局,为皇港寻找一个破局良策,虞小姐即刻就能得到救治。”
薛鸣这话指向什么,昭然若揭。
“舅舅之前不是对我钟爱女人的事痛恨至极吗,不是扬言四十岁时必须和他选的男士完婚吗,薛秘书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让我引诱莫如是和她结婚?”
林声越说嗓音越冷,看着始终端笑的薛鸣,没来由的心烦。
她一直活在阴翳下,痛恨孟行恪的所有,唯独对他雷厉风行的商业手段留几分敬意。可现在孟行恪和莫良安鏖战,两家奋力相争,竟然也用上这种龌龊不堪的手段。
薛鸣没被林声的话呛到,他整理着那沓报告单,笑得温风和雅,“将来良盛娱乐会是莫小姐的,而你绝不会后悔今日选择,如果林小姐应下,我保证虞小姐将会马上得到治疗。”
“你的保证,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林声留下这句话,拿着资料就要离开。
可还没走出休息室,就被薛鸣拦了下来。
“我不过是随口问,孟董说就算您不应下,他也会选择救虞小姐,毕竟血浓于水。”
血浓于水,这四个字从孟行恪口中说出,真是讽刺。
薛鸣又问:“莫小姐哪里不好呢,音乐才女,年少成名,和您在圈子内更有话题和契合感,您不愿应下,是因为江小姐吗?”
江小姐。
林声对这三个字有着高于任何人的敏锐直觉。她惯常以淡漠形象示人,从进休息室到现在,火药味虽浓,神色却始终平淡如常。
薛鸣隐约觉察到,他说出这句话后,林声生气了。
为什么恼怒,为谁恼怒,答案不言而喻。
“上次杀青宴后,舅舅说过不动她。”
孟行恪今天让薛鸣来,自然不是为了卡住那颗心脏。林虞病死在港城医院,又或者成功移植获得新生,对孟行恪对整个皇港影视,都没有任何影响。
薛鸣深谙林声寡言寥落的性子,早在来时就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劝说都不足以让她妥协。这番针锋相对的话,不过是为了试探林声。
“看您的反应,莫非在所谓的契约相处中,对江小姐动了真心?”
“薛秘书,这不是你该问的。”
“林小姐没有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空调冷风吹着手里的报告单簌素翻动,气氛陷入僵灼。
如此简单的问题,林声却给不出答案,既无法自欺欺人说不是,又无法笃定地应承。对江浮所怀有的情感,眼下复杂难辨,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在无言的沉默中,林声最终选择回避,和冯澄先后离开了休息室。
听着渐行渐远的高跟鞋声,薛鸣盖上钢笔笔帽插进西装口袋,仍旧维持着亘久不变的笑容,眼底晦暗不明。
……
薛鸣的话长存脑海,林声心绪不佳,她避开人多处,从专道出了皇港影视大楼。
“订两张机票,四天后飞往默尔斯。”
捐献心脏的那个女孩已经宣布脑死亡,仅靠机器维持不了太久生命体征,她们必须在四天内抵达默尔斯,尽快处理手术事宜。
刚刚休息室里发生了什么,冯澄并不清楚。她只知道林声这次临时起意要出国,很大可能是不放心林虞自己在默尔斯。
垂悬多年的心脏忽而有了着落,和病魔的抗争即将划上句号,怎么看都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可她没有从林声脸上看出一丝喜色。
往日林声出国,多半是冯澄同行,只是她想到这段时间林声江浮愈渐升温的关系,不由得多问了一嘴。
“两张机票,和谁?”
林声眼前闪过江浮的身影。
她却说:“和你。”
冯澄啊了声,莫名有些失望。
倒不是她不愿意同去,身为助理,林声就是飞到天边她也得跟上,只是遗憾江浮不能同行。
“我们要去多久?”
“等阿虞成功移植,出了重症监护室,或许两周,或许更久。”
“那江小姐岂不是,”冯澄及时把‘独守空房’几个字咽回,她为林声打开车门,擦了擦额头的汗,“那江小姐岂不是要独自在海湾呆很久?”
“乔颂今会时常带光光过去,再不济,秦奈也在港城。”
冯澄坐在驾驶位上,皱着眉有些纠结。她转过身,还想作最后争取。
“说起来江小姐和阿虞的关系也很好,这次出国手术,她肯定也很担心,就不能订三张机票?”
她心思单纯,以为刚刚在休息室,薛鸣只是为了通知心脏源的消息而来,所以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林声的担忧所在。
“就我和你,两张机票,江浮跟着去不合适。”
林声阖着眼皮给了答复,片刻后又睁开,眼底清明一片。
她想起方才薛鸣那番意味深深的话,心中暗忖是不是这段时间和江浮太过亲近,才让薛鸣乃至孟行恪起了疑心。
“你觉得,我和江浮现在的状态,像什么?”
冯澄正调出平板查看航司官网,听到林声询问自己对二人关系的看法,差点惊掉下巴。从前林声对这个话题避如蛇蝎,现在却愿意主动提及。
十分有十二分不对劲。
冯澄连机票都不看了,她的目光围着林声转了一圈,好奇地不停打量,“林老师现在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到底像什么,您自己难道没感觉,这就是当局者迷吗?”
“我问你,是需要你回答,而非反问我。”
冯澄摸着下巴琢磨了半晌,她眼尖,瞟见了林声衣领下半遮半掩的红痕,心知昨夜两人在海湾发生了什么。她本想给个勉强算是中肯的回答,又怕自己的话刺激到林声。
她犹犹豫豫,半分钟后艰难开口问:“真要我说么,您现在和林小姐像什么,真的一点觉察都没有?”
林声回了个眼神。
冯澄吓得一激灵,立刻把实话抖了出来。
“像暧昧期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