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等何惊年想到应该和爷爷解释现在厨房的现状时，爷爷就已经走到了厨房门口。
六目相对，饶是一辈子见多识广的老人家在看见卡莱尔位于家里厨房缝隙之间时也难免露出讶异的神情。
刚才才对何惊年放下心来的卡莱尔已经是再一次弓腰把自己身体缩回到了夹缝间，只差是没有整条人鱼完全贴在墙壁上。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虽说是没有弄清楚现在的情况，但鉴于何惊年还在场，爷爷也没有表现的过于失态，不过从语气里还是能听出些许荒诞和惊讶之感。
紧接着，爷爷的眼神就落在了卡莱尔身上穿着的外套上——也不知道是谁教导他穿上去的，那是年前时爸爸妈妈给爷爷买的最后一件皮马甲，搭配的是当时正时兴的亮蓝色，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到底是卡莱尔鲜红的发色略胜一筹，还是衣服更为跳脱，而他脚上还套着一双浅灰色的新袜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
何惊年见状，倒是一拍脑袋，转头去看了自己放在屋子里的那几包衣服，果不其然，塑料袋底下出现了个被扯开的洞，几双袜子和裤子就这样散落在了地面上。
很显然卡莱尔是在模仿他们的穿着，然而实在是有关于人类的知识不足，只能是模仿出了个四不像来。
面对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爷爷，卡莱尔紧紧抓住身下挂住餐盘的挂篮边沿，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对方，其中的警惕不言而喻。
灶台上多油污，特别是这星期何惊年和爷爷都在镇上，此时上面更是布满了灰尘，那件被卡莱尔套着的外套自然也沾上了不少的灰尘。
见状，爷爷便就有些焦急，上前就要去抓卡莱尔，“你先下来，把那衣服给我先。”
“嘶。”
卡莱尔金色瞳眸中的警惕好像在这瞬间具象，其中的威胁只差没有满溢而出，祂苍白的皮肤裸露在冰冷的空气里，一些淡银色的鱼鳞开始在祂皮肤上不浅不深的翻动了下，伴随着祂张开嘴，那些还没完全长开的鲨鱼齿便就露出了出来，尽管看起来很瘦弱，但当时的何惊年肯定都不觉得这人鱼的攻击力很低。
毕竟这可是在一船精英团队的捕捞下被救回来的人鱼。
“哎哟，你这鱼脾气还不小呢。”爷爷当即也有些被挑衅出了脾气，“你穿着我衣服，在我的家里，还对我摆脸色？你就不怕我把你红烧清蒸了。”
何惊年想了想那场景，然后又是连忙把脑袋里稀奇古怪的想法都甩了出去。
当年他也才十几岁，哪里知道红烧清蒸人鱼算是红烧清蒸了人还是红烧清蒸了鱼？
卡莱尔的防备心实在是有目共睹，不论是爷爷如何威逼利诱也难以将祂从那块小小的墙壁给哄下来，爷爷嘴上骂骂咧咧，但却也知道这就是自己儿子儿媳能付出生命的，在僵持了良久过后，爷爷才是叼着旱烟拍了拍何惊年的脑袋，气急败坏地对卡莱尔说：
“你倒是有本事的别下来，这长了腿也不会学人走路，有什么用？你就贴墙上，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壁虎还是人鱼。”
回答爷爷的只有人鱼的嘶嘶声。
说完，何惊年的脑袋就被爷爷摁住转了个方向，“走，娃儿，换衣服出去弄点吃的。”
“喔……”何惊年抓住爷爷的衣角，再是反复回过头去看身后的卡莱尔。
在面向自己离开的背影中，卡莱尔贴住墙壁的手也略有松脱，刚才的威胁也几乎可以说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数之不尽的迷茫与不知所措，接近于是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的自我反省与被抛弃的恐慌。
何家的厨房就此被卡莱尔占据了。
大半个下午，卡莱尔都没有挪过窝，偶尔想要下来的时候，那三花就凑到了柜台底下，就像是恶意吓唬祂似的在他脚底下喵喵叫。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性使然，小猫好几次都想要越上柜台凑到卡莱尔的身边，结果自然是被何惊年给轰赶到了客厅里。
一星期没有回家，又是临近要开学的时候，打扫时间也就全都压缩到了这两天时间里。
在全家上下都焕然一新后，唯独是厨房仍难以令人踏足。
问题在于每回爷爷想要进去，位于那之间的卡莱尔宁愿把双腿塞进旁边的水池也不乐意从柜台之间下来，每每靠近便就会露出十分警惕的神情，恰恰相反的是，如果何惊年靠近，祂只是会始终把目光锁定在何惊年的身上。
不论何惊年在厨房里做任何事情。
没有办法，爷爷只能打好水，让何惊年拎着水桶加到灶上准备加热后擦拭灶台，几桶井水到了锅炉里，何惊年还没来得及添上柴火，卡莱尔就已经从一侧凑了过来。
乖顺到和在爷爷面前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那些银色的鱼鳞已经在对方精致的脸庞与细腻的皮肤上开始蔓延，在光芒的照耀下便就显得更是明显，并且直到这个瞬间，何惊年才意识到卡莱尔的人形已经在逐步退化——那一对在阳光下轻微颤抖的鱼鳍耳实在是有些过于引人注目，让人的目光不由紧随其上。
何惊年的手里还拎着一桶没来得及倒下去的井水。
而彼时卡莱尔的一双眼睛珠子都快要掉到那桶水里去了。
“……”
和卡莱尔对视了片刻，何惊年略微偏了偏手，试探性对卡莱尔问：“你要这个？”
“啊。”
分明是无比短促的回应，何惊年却还是听懂了卡莱尔的这句回应，面对那一桶干净的井水，他还是有些迟疑。
“这是井水，挺凉……”
何惊年的话还没有说完，卡莱尔就已经用手去捞那桶里的干净水着急忙慌地涂抹在了自己的皮肤上。
只见原本卡莱尔那些浮起的鳞片在接触到水源的那一刻便就大多又隐匿进了皮肤当中，乍一看倒是和人类的皮肤无异，但何惊年离得近，还是可以观察得到那些随着卡莱尔呼吸一起一伏的鱼鳞。
在得到水源后，那些原本干枯的皮肤在瞬间便就汲取出了相应的光泽，美丽而夺目。
何惊年看了眼自己好不容易锅炉里面的水，又瞧了眼灶下尚且没有点燃的柴火，并没有过多的思考，他索性直接抬起手臂，将桶里的水全部浇在了卡莱尔的身上。
骤然被冷水淋湿，卡莱尔并不会和人类一样表现出惊讶与气愤，他呆愣地透过滴落的水帘看向何惊年，直到火红的头发遮挡在眼前，滴滴答答还在往下落水，遮挡了大半视线时，才是着急忙慌地用手拨开垂落在眼前的发丝，用一双金色的瞳孔倒映出何惊年的脸，发出两道类似于感谢的短暂的鸣叫声。
那件亮蓝色棉袄现在也全部都被水给打湿，里面的棉花大多都结成了块状物，左一块鼓包右一块鼓包的，看起来实在是不美观，偏偏卡莱尔的那张脸又实在是太漂亮，一眼看上去只让人感觉简直就小人书里面的美丽精怪别无二致。
引人注目又惹人怜爱。
何惊年看得出神，可偏偏一想到也许就是为了卡莱尔，所以自己的父母才会死，他便就又有些不敢再看对方。
直到从灶台上滴落下的水流把何惊年唤回到了现实当中。
滴滴答答的透明水液恍若断了线的珍珠，滴里搭拉地滚落打湿地面，缓缓积起一小滩水洼，何惊年这才把注意力从卡莱尔的身上挪开。
也许是他实在是沉默太久，那边得不到回应的卡莱尔略微有些不满，撑着桌面便就凑上前用毛茸茸的脑袋碰了碰何惊年的脸颊。
何惊年从祂的动作中读出了几分求助的意味，回想到前段时间对方在水库里为了给自己出气也帮忙拖了几个人下水的事情，心里顿时也就软了下来，可还是止不住回想起父母的大脑，为此而眼眶发红。
在揉了揉自己眼睛过后，何惊年强行压抑着嗓音里哽咽的情绪，“你应该在水里生活，你的伤早就好了，你可以自己游回到海里去，你为什么还在这？还呆在我家里？我家可没有一整个水库。”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出了何惊年那些自作坚强的情绪，卡莱尔眼中的情绪出现了片刻的暗淡，祂手忙脚乱地凑上前，再将鱼鳍耳贴近何惊年片刻时间后，第一次生长出人类双腿的卡莱尔也首次走下了地面。
祂踌躇好几步，似乎才勉强适应了这在陆地上行走的方式，在这破旧又肮脏的小厨房里，祂迈过那些铺落在地面的稻穗，在走近何惊年的时候伸出了手，像是每个父母会拥抱自己孩子安慰那样，一点点弯曲手臂，直到将何惊年拢在怀抱当中。
人鱼身上的皮肤和头发都还是湿漉漉的，但却可以让人感觉到手臂皮肤下震动的脉搏与流动的血液，何惊年那些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在被卡莱尔拥抱入怀的瞬间似乎就又全部都被憋了回去，他不敢置信地感受着怀抱里另外一个“人”的温度与贴着胸膛的心跳。
那是何惊年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心跳可以那么大声。
“你的温度好冷。”何惊年如此评价。
不仅仅是皮肤，还有头发、眼睛。
无论哪一部分都是不符合人体的低温，简直就好像是为了时时刻刻去提醒所有与这么一个人形怪物接触的人——你所拥抱的从不是温软的爱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披着人皮的水中怪物，祂随时会在你不知名的时候暴露出尖利的牙齿咬断人的脖颈，那堪比塞壬的歌喉也只是为了引诱猎物入局，让猎物在自己所创造出来的幻觉中幸福地死去。
但何惊年不在乎。
他一无所有。
在那个迎着光的房间里，小小的何惊年打开了厨房的门，并且牵住了红发人鱼的手，邀请他进入到了自己的生命领地之中。
“……你不会伤害我，对吧？”何惊年问祂。
人鱼紧握住何惊年的掌心，在反应了一会儿这句话的意思过后，再是对何惊年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分明从未对话，但何惊年就是知道——那是“是的”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