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岐的独子名叫赵山澜,与父亲的清瘦不同,他肥头大耳,下巴吞了脖子,形成四层褶皱;贴身的衣物几乎被褪了个干净,惨白的肉皮摊开来,宛如屠夫摔到油腻腻的案板上的半片带皮猪肉,毫无生气地摊开着。

  他的双目被剜去,只留两个血淋淋的洞,干涸的血迹横七竖八地分布在大脸上;手脚被砍去,断口处能瞧见参差不平的骨头。

  李淮快速将尸体看完,害怕地别过脸,匆匆挥手示意下人把白布盖上。

  “陛下……老臣的儿子实在死得太惨了,您一定要为老臣一家做主啊!”赵岐哭哭啼啼地跪到他面前,几乎全白的头发乱糟糟地堆在头上,枯树枝般的双手抓住他的衣衫下摆,红着眼看了一眼盖着白布的尸体,低声呜咽道:“这是我唯一的儿子……不、不是唯一的,只剩一个……我没时间了……我没机会了!”

  赵岐一番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李淮只当他丧子之痛太甚,俯身将他扶起来。

  “赵大人,令郎死得太……你说令郎的死可能与言时玉有关?不知他们二人有何过节。”李淮害怕得不敢看尸体,声音有些颤抖,时不时地打个冷战,一副怕死的模样。

  赵岐咬牙切齿道:“言时玉扬言要杀了老臣全家!老臣这段时日担忧不已,一直叮嘱山澜进出小心。他倒是小心,架不住有人引他出门,否则老臣那么乖巧的儿子怎么会夜不归宿,以致横尸后巷?言时玉对老臣不满已久,也知老臣把山澜看作自己的性命,于是下手杀山澜来打击老臣!陛下,京城重地,天子脚下,他竟然敢随意杀人,他将陛下置于何处!”

  他越说越愤怒,一个踉跄险些晕过去,被下人扶住后又说:“陛下一定要保重龙体,老臣失去了山澜,您万万不可再有闪失,否则老臣……老臣到了九泉之下不仅无颜见赵家的列祖列宗,更无颜见陛下啊!”

  “赵大人……快去搬把椅子过来!”李淮皱眉道,又吩咐下人上茶,让赵岐坐下冷静一会儿。

  言时玉应该快要到了,李淮心想。

  人禁不住念叨,说来就来了。

  门口传来一阵喧闹,众人循声看去,不久前和李淮打过照面的下人从门外摔进来,墨色衣角一晃,言时玉走进来。

  他身上跟了几个凶神恶煞的护卫,半出鞘的刀刃横在胸前,有人敢动一下便再露出几寸刀刃。

  “你……”赵岐气急,抓起茶杯朝言时玉扔过去。

  言时玉面不改色地躲开,茶杯砸到地上摔得粉碎,一点儿茶水都未溅到他身上。

  “赵大人怎的生这么大的气?”言时玉似笑非笑地看了一圈,未等赵岐回答便兀自来到尸体前,厌恶地抬手摸摸鼻尖,对身边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你要做什么!”赵岐气得浑身颤抖,根本站不起来。

  “言卿,你、你别太过分!”李淮十分不威严地警告了一句,默默往赵岐身边挪了挪,警惕又畏惧地盯着言时玉。

  言时玉轻蔑一笑,对旁边的天子和重臣视若无睹,直接让手下掀了盖尸体的白布。

  看清楚尸体的惨状,他嫌弃地皱眉,摆手示意手下把白布盖回去。

  “赵公子如此死法,多半是仇家做的。”言时玉的语气近乎笃定,回神时朝快要气晕的赵岐笑了一下,“呦,陛下也在啊。”

  他敷衍地行了个礼,手下不知从何处也搬来一把椅子,他目中无人地坐上去,双臂往椅边一搭,活脱脱一位断案的钦差大人。

  李淮安静地装哑巴,一面看言时玉耍威风,一面注意着赵岐。

  “赵大人遭遇丧子之痛实在可怜,本官劝你冷静一些,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言时玉顿了顿,“本官在来的路上问了不少人,昨夜有不少人看到赵公子去春满楼,大约两个时辰后醉醺醺地走出来。听春满楼的人说,赵公子是常客,每个月有接近二十天都在那儿,每个姑娘的闺房他都进去过。”

  李淮看了言时玉一眼,无声对他说:精彩。

  “血口喷人!”赵岐气急败坏地吼道,话音刚落便弓着身子咳嗽起来。

  言时玉置若罔闻,继续说:“赵公子出手十分阔绰,每次给姑娘少则百两,多则千两;本官仔细算了算,赵大人身居高位,这么多年的俸禄加起来也就十几万两,除去府中日常开销,现在手中也就十万两左右,如何经得起赵公子这么挥霍呢?”

  李淮眉心微动,敏锐地注意到剧烈咳嗽的赵岐身形一顿。

  “怪本官疏忽,赵大人故去的发妻出身名门,家境殷实,说不定给赵公子留了不少金银,足够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言时玉并未打算揪着钱财这一点不放,说出来就是想试探一下赵岐的态度,没想到真的有意外收获。

  看来他的钱袋子不干净。

  言时玉看向李淮,二人的目光短暂交汇,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说回命案,本官又问了几个人,他们都说赵公子出了春满楼就往赵府的方向去了。赵公子喝多了,嚷嚷着不坐轿子也不让人跟着,独自拎着酒壶走在大街上。他路过了几家酒馆,看到的人说他虽然醉了,但依旧能走动。这一路平安无事,直到赵府近在眼前的时候,命案发生。”言时玉眯了眯眼,双手交叠搭在腿上,沉思片刻,“本官记得赵大人说赵公子为人十分正经,可是正经人谁去春满楼啊,难不成要去春满楼读圣贤书?”

  赵岐脸色发青,双手死死地抠住椅子边缘,瞪大双目盯着言时玉,恨不得立刻把他生吞活剥。

  “山澜不是这样的人!你、你杀了我儿子!陛下,陛下躲在老臣身后……”

  赵岐激动得想站起来,才敢起身一点就如脱线木偶般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

  “快!快请大夫!”李淮急忙催促道,指挥着下人把赵岐送到屋中。

  府中乱作一团,言时玉命人把赵山澜的尸体带走,眼神询问是否需要派人送李淮回宫。

  李淮轻轻摇头,颇为恐惧地往后退了好几步,逃似的离开赵府。

  舌尖扫过上面一排牙齿,言时玉饶有兴致地目送他离开,喃喃道:“真会演。”

  回到皇宫,李淮把之前不懂的奏折处理完,然后趴在桌上把午后言时玉讲的东西回想一遍,受益匪浅。

  晚膳后,他照旧拿着一本书回后殿,才踏进去一步便察觉到有人来了。

  龙床上的人一袭白衣,慵懒地靠在两个软枕上,手中拿着他昨晚看完后随手放在枕边的书。

  白衣胜雪,黑发如墨。

  这人又化作仙人了。

  李淮握着书卷走到床前,一言不发地坐在床的另一边,翻开书看起来。

  男人的眼皮抬了一下,目光只离开书本一瞬。

  后殿静悄悄,偶尔有翻书声响起。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男人坐不住了,扔了书朝李淮扑来;李淮闪开,男人扑了个空。

  “陛下不肯赐臣一点书香?”言时玉挑眉,强势地把人搂进怀中,修长的手指夹起他手中的书,手腕一翻把书甩到地上。

  “哎……”李淮想捡书不成,反而被抱得更紧。

  “陛下比书香。”言时玉埋头在他颈间,深深吸入熟悉的气息。

  习以为常的亲昵令李淮红了脸,背后的胸膛强壮炙热,有力的心跳透过皮肉传到他耳中,令他心安。

  “说吧,你还查到什么。”他放任身子沉浸在温柔乡,脑子依旧清醒着。

  言时玉抬起头,低声说:“赵山澜不学无术,根本不似外界所说的那般有才学。赵岐对他管得很严,前二十年几乎不准他单独出门,也不准他结交朋友。”

  “这……算是疼爱独子?”李淮疑惑道,他没得到过父亲的疼爱,对父子之前不太理解,仅有的还算好的例子便是言家父子;之前他一直听说赵岐如何疼爱赵山澜,可听言时玉这么一说,他又觉得赵岐对赵山澜的态度不像疼爱。

  “那老东西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奇怪。”言时玉不屑道,“除此之外,赵岐对赵山澜有求必应,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甚至连他流连烟花柳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就叫溺爱?李淮心中疑惑更深。

  “对了,赵岐格外注意赵山澜的身体,每日都会命厨房准备补品给赵山澜;赵岐本人似乎也对‘死’颇为忌讳,进补的东西也吃了不少。”言时玉补充道,言语间毫不掩饰对赵岐的厌恶。

  李淮抿唇,回想一切有关赵家父子的事情——赵岐想长命百岁,难道想拉着儿子一起?若是如此,赵岐给他三番五次送补品又是为了什么,总不能真是关心他吧?

  蓦地,他想起赵岐那句乱七八糟的话——这是我唯一的儿子……不、不是唯一的,只剩一个……我没时间了……我没机会了!

  他把这句话告诉言时玉。

  言时玉皱眉:“据我所知,赵岐只有赵山澜一个孩子。”

  “那这个‘只剩一个’指的到底是谁呢?”李淮自言自语,突然灵光一闪,浑身僵住。

  “怎么了?”言时玉察觉到他的异样,担心地问。

  李淮幽幽开口:“我知道剩下的那个人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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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初五迎财神!祝大家发大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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