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暴雨。

  林微寒和江释一前一后,他们打车从市区到镇上,这里是路月沉原本的老家,似乎是路月沉唯一还在世的亲人。

  至于为什么不联系,路月沉的外婆在女儿出嫁的时候就和女儿断绝了关系。

  老人独自住在山上,从没有和那一家人见过面。

  这是山城的山区,叫做明前山,某一朝的时期曾经用过帝王家坟冢,地脉天然连成,暴雨冲刷着枝林蔓叶,远处山首和天边连接在一处。

  林微寒和江释穿了雨衣,手机在山区信号很差,下雨天和板砖无异。

  他的发丝被淋湿,鞋子上也沾了很多泥土,踩在泥地里,心情和阴沉沉的天空一样糟。

  “小寒,慢一点,别走那么快。”江释从后面握住了他的手腕。

  林微寒“不用”两个字在嘴边,冰凉的雨水砸在他脸上,落在皮肤上冰凉一片,他脚下一滑,耳边传来石子滚落的声音。

  “小寒——”

  手腕被紧紧握住,江释带了他一下,他向前撞到江释的肩膀,对上了一双紧紧盯着他担忧的眼。

  他向后看了一眼,要是摔倒了可能会滚下去。

  江释稍稍松口气,对他说,“小寒,不要心急。”

  “你跟我来。”

  他的手指随之被握住,江释紧紧地抓着他,领着他往前走。

  林微寒唇线稍稍绷直,他想撒手,对上发小看过来的眼神,他于是闭了嘴。

  “这里的路刚修过,但是没有修完,晴天还好,下雨天很难走。”江释说。

  “你要找的人家……前几年山区曾经走了一批老人,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找到她。”

  林微寒应声:“去找找看。”

  可能因为是山区的关系,这里隔绝了市区的车水马龙,林间静谧清幽,放眼望去都是一团团绿,空气中是雨水冲过泥土的味道,引人心旷神怡。

  手机延迟很严重,偶尔会叮铃响一声,他拿出看了一眼,是名为弦的联系人发过来的消息。

  弦:学长,我已经到了。

  有些人平时那么聪明,在某些地方又蠢又迟钝,他上次没有赴约,难道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还是钝感力太强,看不出来他在冷暴力。

  手机屏幕砸上雨水,对方的头像随之模糊起来,林微寒莫名有些烦躁,他垂眼看着那几个字,心里被堵的不上不下。

  “小寒,这截路难走,你注意脚下……”

  江释的话音没落,林微寒压根没看路,他踉跄了一下,整个人跌在半山腰,手掌陷进了泥土里,脚踝处隐隐传来“咔嚓”一声。

  ……艹。

  钝痛随之传来,林微寒皱起眉,他下意识地去撩自己的裤腿,江释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他们两个在树下坐下来,才五点多,天上雾蒙蒙的黑,乌云遮蔽天日。

  他的腿搭在江释身上,江释掀开他的裤腿,指尖按了按他受伤的位置。

  “疼吗?”江释问他。

  林微寒下意识地皱眉,疼的咬紧牙,他看江释一眼,意思显然易见。

  不疼才怪了。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艳丽的面容,手指按在树根上,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山路错综复杂,林微寒的目光停留在某处,远处冒出来一道身影,老妇人从树林深处钻出来。

  她穿的裙子有点像是朝鲜族服饰,下雨天裙子沾湿,老人花白的头发编成了麻花辫。依稀能看出来年轻时姣好的五官,她手里提着竹筐,另一手打着老式的油纸伞,身形瘦小却坚韧,和这林间山水十分相符。

  似乎在这里长大,天然属于这里。

  林微寒心里莫名有奇怪的感觉,这感觉无从得知,只让他莫名觉得亲切。

  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可能是职业病犯了,总是习惯打量周围的人和物取景。

  他们两个人注意到了老人,老人也注意到了他们。

  妇人朝他们看过来,一双眼像是被雨洗涤过,里面一片幽静,目光穿过林间的枝叶落在他身上。

  这个时候林微寒也得以看清妇人竹筐里的东西,香纸和一瓶清酒……祭祀的东西。

  “您好,”江释主动地搭话,“我们是附近的游客,想问问您附近有没有酒店之类的……”

  这么晚了,林微寒的脚踝又受了伤,显然不适合再继续,找人等明天再说。

  “这山上最近的旅馆在山顶,离得还很远。”

  妇人回答了他们,目光一直落在林微寒身上,有片刻的出神,很快收回了视线。

  “我家就在不远处,你们不介意的话,可以在我那里住一晚上,”妇人说,“你们付个饭钱就行。”

  对方讲话客客气气,言语之中却带着疏离。

  这幅冷淡的模样……江释稍稍停顿,可能是错觉。

  林微寒觉得有些古怪,但是莫名的对对方很有好感,这好感来的莫名其妙,他皱起眉,是因为性子和他一样冷漠吗。

  “那实在太感谢您了。”江释道谢,随即在他面前俯身,“小寒,我背你。”

  林微寒才不客气,他上了江释的背,不用自己走路受罪,江释背起他,他看着雨水滴下来,他们两个跟在妇人身后。

  “今天雨很大……您是出来祭祀的吗?”江释试探地问。

  “是,不是长辈,是去看我女儿。”妇人说。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林微寒在江释背上,他得以从后面打量着妇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看问的问题并不合适。

  江释:“抱歉。”

  “你们是从市区过来的?”妇人扭头看他们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目光总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林微寒眼珠稍稍地转过去,听见江释回答,“是从京城来的,来这里有点事情要办。”

  “没想到山城也在下雨。”

  他们穿过了山路,有人带路,不用在里面绕来绕去,很快到了地方。

  这里有一片山庄,建在半山腰,巷子窄而矮,只容两个人通行,朱红的老式模板门,上面贴着门神图案。

  看上去不像是印出来的,倒像是自己画的。

  画的挺不错,用了高古游丝描和钉头鼠尾描。如果没有学过画画,那么很有天赋了。

  林微寒一眼就看出来了,他问道:“这是您自己画的吗?”

  妇人用钥匙开了门,回答他,“我女儿在世的时候很喜欢画画,这都是她以前画的。”

  “她嫁出去之前留了很多东西。”

  门随之打开,清冷冷的院子,院子角落种了很多雏菊,还有一些菜,收拾的很干净。

  草垛在墙角,上面搭了一层油纸,窗台上放了几个玩偶,随着灯打开,客厅映入眼帘。

  林微寒只在书上看过这种房子,七八十年前流行的布局,会在客厅里的一面墙上贴上宗教信仰意义的墙纸,供桌上的柜子放了一些蜡烛和瓜果。

  房间里有很淡的线香味,这种味道并不讨厌。

  林微寒在小板凳上坐下来,妇人把伞放置到一旁,灯光是橘黄色,妇人从柜子里拿出来了一瓶药酒。

  “奶奶,我们应该如何称呼你,您会正骨吗?”江释问。

  “你们叫我橘婆婆就行,会一点。”

  橘婆婆把药酒放到了一边,随之握住了林微寒的脚踝,林微寒裤子已经湿淋淋的,他的裤腿被掀开,小腿线条流畅,脚踝处的一颗小痣也随之清晰地浮现出来。

  “从京城大老远跑过来,是来找人吗。”橘婆婆问他们。

  老太太讲话一直清清冷冷的,林微寒注意到书架上放了很多的书,很多都和风水玄学有关,这种老式村落会有那种算命神婆一类的职业。

  “确实是过来找人,”江释说,“找一户姓秋的人家。”

  随着“咔嚓”一声,林微寒疼的脸色发白,一瞬间的疼痛之后是酸疼,他试着动了动脚踝,慢慢地不疼了。

  “谢谢您。”林微寒忍着疼道谢。

  橘婆婆盯着他看,有一瞬间的走神,像是在透过他看什么别的东西。

  “我去烧饭,你们可以先洗洗。”橘婆婆给他们指了指洗漱用的屋子。

  洗澡要自己烧水,江释在里面忙来忙去,林微寒在外面看着,等到江释布置好了,对方看着他说,“小寒,我要不要留下来帮你。”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江释,“不要,赶紧出去。”

  只是脚踝受伤了,他又不是不能动了。

  江释颇有些可惜,对他说,“那我在外面等你,有事喊我。”

  墙壁上有孩童留下来的痕迹,一道道的横线随着不断地往上,看上去更像是一种记录,到最后一道差不多有一米七,可能是对方女儿的身高。

  林微寒这么想着,忍不住观察起来,墙壁上还有很多用彩绘笔画出来的天空和雏菊,笔法稚嫩,应该是很小的时候画的了。

  他随便洗洗,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衣裳,脑海里某些不合时宜的回忆浮现出来,他把自己换掉的脏衣服收起来了。

  担心江释会跟有些人一样自顾自地帮他洗衣服。

  他这是第一次见炊锅,要烧柴火的,橘婆婆做事很麻利,他在厨房旁边看了一会,对方没一会就把菜炒好了。

  “婆婆,您知不知道这山上姓秋的人家,她们现在在哪里?”林微寒问。

  橘婆婆炒菜头也不回,“这山上原本是秋家村,所有人家都姓秋。”

  林微寒思考了一下怎么描述,“那有没有哪一户是和自己女儿断绝关系了的,她女儿还有个孩子,孩子现在二十岁了。”

  为什么断绝关系,这原因实在好猜,女儿执意要嫁给酒鬼赌徒,做母亲的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变得不幸。

  “山上死女儿的也不少,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家。”橘婆婆回答他。

  林微寒:“……”不知道的以为这老太太是在给他开玩笑。

  一点也不好笑。

  林微寒联想起橘婆婆今天去烧纸,可能橘婆婆是其中之一,他于是闭嘴了。

  大锅蒸的米饭,简单的三菜一汤,很多食材他都在路上见过,说不定是婆婆摘回来的。

  林微寒在板凳上坐着,江释给他盛了饭,汤也是江释盛的,筷子递到他手边,担心他吃了咸,江释还拿了橘婆婆的茶缸给他倒了一杯水。

  他习以为常,橘婆婆看着他们两个,林微寒随之无语,他戳了江释一下,江释后知后觉。

  “吃完饭收拾一下,你们两个住客房。”橘婆婆说。

  江释立刻应声,“好的,麻烦婆婆了。”

  林微寒眼珠子瞅着,看着橘婆婆的身影,他把饭菜填进嘴巴里,咸甜口,口味意外地符合。

  按理说中原地区应该更偏重口。

  吃完饭之后是江释收拾,客房只有一张床,林微寒躺在床上,他的目光在陈旧的家具一一掠过。

  被子带着洗衣粉的香气,床头柜缺了个角,墙上贴了很多画,这里应该是之前女儿的房间。

  江释进来的时候发现青年趴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可能是今天太累的缘故,外面还在下雨。

  眉目低垂,他的掌心放在林微寒额头上,低低地喊了一声“小寒”,对方毫无反应。

  在此时,一旁的手机屏幕亮起来,看清是谁打过来的,江释接了电话。

  电话接通。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还有噼里啪啦的雨声。

  “……学长?”嗓音低而沙哑。

  还有一丝颤声在里面。

  “路学弟,”江释看着床上的青年,话音稍顿,“小寒已经睡着了,请你不要再打扰他休息了。”

  “……”电话那边陷入了死寂之中。

  “嘟”地一声,电话随之挂断。

  雨声淅沥,夜晚静静地在接受洗涤。

  这一座小房子里,随着江释关灯,隔壁房间里亮着一盏小小的灯,灯光在夜晚像是婆娑一舟,孤寂地飘荡,亮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

  林微寒起来的很早,手机有了点信号,前一天的通话记录显示在凌晨之后。

  “小寒,昨天路学弟打电话过来了,因为打了好几个,我替你接了。”江释说。

  江释看着他,“你要不要再打回去和他解释一下。”

  “不用了。”林微寒握紧了手机。

  橘婆婆只收留他们一夜,他们两个收拾了东西,临走的时候林微寒又扭头看了一眼,那栋小房子隐在小小的村落里,很快就看不见了。

  昨天一共给他打了十七个电话,江释接了很正常,不然没完没了。

  虽然这么想着,心里还是忍不住烦躁。

  林微寒皱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铃——”地响起。

  他看了眼是元齐,于是接了电话。

  “哥……”电话那头的元齐欲言又止。

  林微寒没有多少耐心,“不说挂了。”

  “你现在有空回来一趟吗?”元齐问他。

  林微寒看了眼山下的景色,元齐嗓音稍停顿,沉默了一会才开口。

  “……顾慈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