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了摸吴邪的头发，语气温柔，平淡地说：“你若是学会估算自己的实力，作出相应的决策，也就不会剑走偏锋，每每陷入险境了。”他说着摸过吴邪颈侧那道看不见的伤痕，几不可闻地叹气。
吴邪怔怔看向他，竟无法反驳。张起灵说的句句要点，倒是让他真切地羞惭起来。这十年来他身边并无长辈，凡事都靠自己闯荡，昔日里张起灵的教导已然扎根脑中，他想着那人曾经做过的，那人如今会怎么做，一步一个脚印，走的辛苦，却也值得。但如今张起灵一番剖析，竟将他打得措手不及，嘴里也觉得苦涩。
张起灵适时抱紧他，低声安慰：“往后的日子还长，有我在，你不用再将自己放置一人，总有转圜的余地，还有进益的空间。”
吴邪知道他在安慰，却又体会出和过去不一样的感觉。
他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张起灵，那人淡淡一笑，对他说：“今后，我们风雨同担。”
吴邪震了震，有些难以置信，随即见张起灵清正的双眸，终究是碎了面具，埋入那人颈间，久久地叹息。
他懂，他竟然都懂！
风雨十载，他在追赶他的脚步，不愿停下，只想冲破阻碍，与他并肩而行，再不用被护于身下，作个无能为力的少爷。
吴邪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张起灵会在他面前，认同他所为，对他亲口承诺，夫妻同心，共尽此生。
他等得太久，等到忘了等待，他盼了太长，盼到心无可盼。
但如今，张起灵悉数回应了他。
吴邪紧紧合上双眼，任由眼泪滴落，感到张起灵再度搂紧他，安抚地轻吻他的耳廓。
两人相偎许久，等吴邪平复了情绪，才又将自己的事同张起灵谈起，他再无隐瞒，也无芥蒂，事情巨细无遗地交待出来，说的兴致起了，听得张起灵兴味盎然。
他时不时打断吴邪，也替他分析这些做法中的得当与不得当之处，替吴邪扫清盲点，纠正错处。
吴邪说完自己，又说起了其余人等。
譬如张启山娶妻，点了三盏天灯才追到了媳妇，举世哗然，却也成就了一段佳话，吴邪虽然同他是义兄弟，但张启山并不在诸事上指点吴邪，而吴邪也并不会听他指点，九门间相互制衡，彼此扶持，看似树倒猢狲散的联系，最怕的反而是被洗劫了家道。
除了张家和吴家之间的关系，陈家因为陈皮阿四死，起初和吴家是隔阂颇深，陈文锦独自顶起一片天，她和三叔关系匪浅，又是那样的结局，和吴家关系破冰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于是张家吴家和陈家，倒比先前要来得紧密了。
相对而言，解家和霍家彼此扎根得更深，解语花娶了霍秀秀，倒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生出来的孩子也个个不省心，极其头疼。不过话说回来，都没吴邪自个儿养的黎簇棘手。
谈起黎簇，吴邪又不想多说了，这种在张起灵面前谈儿子的心情，勾起他不大好的联想，便含糊了过去，张起灵也聪明地没有细问。
吴邪转而说起当年，霍秀秀接走霍玲的骨灰的事。
张起灵难得地久久沉默了。
吴邪知道他有心结，姑姑的死是那件事里令人遗憾的意外，他一直没机会细问，此时提起，更是恍如隔世。
张起灵许久才道：“当年如果不是霍玲，我不会知道，这一切的事都是泰老所为。”
他又说起不为人知的往事。
当年古潼京一行，张起灵和父亲意外重逢，他的父亲告诉了他许多事，其中一件，便是张家古楼隐藏的秘密。张起灵身为张家族长，自然随身带着青铜母铃，这一只可消除青铜铃铛效用的铃铛，吴邪是见识过它的能力，张家人也将之当成了族中的圣物。但张起灵的父亲却告诉他，张家真正的秘密，却是那些可被青铜母铃清洗效用的青铜铃铛。那是因为青铜铃铛的使用，并非简单的幻觉，而在于能操控幻觉，制造记忆，这便有了铃阵组合的说法，这于张起灵极为新鲜，却也怀疑，毕竟本家从未说过这些事。
他父亲便说：有关青铜铃阵的使用秘法，深藏在张家古楼之中。
张起灵闻言，当下并不相信，张家古楼为外家所造，在当世已属鬼斧神工，但相较本家用万年石温玉造出一片世外桃源并无数路站隧道，这等改天换地之举，也不免相形见拙了。外家同本家的差距，不可言喻，岂会知悉本家也不知的秘密？
他父亲摇头，却对他说了个最大的破绽，那便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张家前族长，这个无法忽略的事实。
张起灵瞬间便明白了，他父亲也许并不是第一个走出青铜门的张家族长，那些离开张家，再没有回到张家的族长，带走了许多秘密，藏于外家的古楼之中，这或许是一个极讽刺的做法，却也情有可原，将秘密交给同为一脉的张家外族，也好过流落进外人手里，确实是张家人的想法。
张起灵知道这些事后，感觉事有蹊跷，便与父亲分别，回到张家，他开始暗中查访，无意中发现山中的本家人，在外界有不同寻常的活动，种种蛛丝马迹，令他觉得事态严重，极有回山的打算，恰巧时间也到了，他不再耽搁，安排下影子替代族长之位，匆忙赶回山中，也就有了他不愿娶妻的往事。当然，母亲留给他的回忆，才是他真正执着不娶妻的原因。
张起灵在山里不知不觉又过五十年，其间，他掌握了一些线索，却不能分辨，他作了几手安排，其中便有暗中让小张出山布置各种势力的事。再出山，便是影替事发，外家大乱，他从中周旋，顺利接下影替的族长之位。此时将影替送入张家古楼，无疑是正中下怀的事，张起灵不费吹灰之力，便从张家古楼里取出了他要的东西，他又假造一枚青铜母铃放进古楼中，替代原本放置秘册的位置。
吴邪想起来了，十年前，张海客曾经说过，张家长老派用张家古楼的秘密换取了汪家手中的青铜铃铛，而那些汪家人，正是张家山中隐世的本家人。也许他们从不同渠道得到了风声，下过张家古楼，却没有拿到本想要的东西……不，他们拿到了青铜母铃，所以认定张起灵手上没有青铜母铃，这才将青铜铃铛交给外家的长老派。
吴邪心底阵阵发冷，猛地明白了张起灵的意思，青铜母铃向来只给张家的族长，而张家族长进青铜门时，必须留下青铜母铃，历来只有泰老栽培族长，那能辨认出青铜母铃的真假，在霍玲身上下了两道命令，迷惑张起灵以为解除了危机，关键时刻触发暗示捅他一刀的人，也只有泰老了。
难怪张起灵说，霍玲之死，真正替他揪出了幕后真凶。
吴邪想到当初，张起灵被霍玲一击成功，勉强按下床板机关，将尸体和本尊调包，独自关在狭小的床缝间流血，直到被小张救出，藏匿于军营养伤。往事好似历历在目，他从未亲眼所见，因而幻想的更为揪心，隔了十年记忆，依然会令他疼痛。
毫厘之差，险些失去，他早已经历过，那时生无可恋，形如傀儡，恨不能诸事完毕后随张起灵而去，想起来仍然有些后怕，仿佛午夜梦回时，那些胆颤心惊的事，仍然发生在昨天。他此刻满心珍惜，只盼对张起灵再好一些，再补偿得多一些，下意识便抱住了那人。
张起灵却以为吴邪在安慰他，关于霍玲之死，他的确心有愧疚，多年无法释怀。
两人谈了半日，早已腹内空空，起身洗漱过后，进了一些粥食，又聚在一起说了会话。
吴邪放低碗筷，问张起灵道：“接下来，小哥你有何打算？”
张起灵毫不犹豫地道：“去南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