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杏冷着面容，略有不安，她跟随的不是汪老爷，而是一位三十而立，精神抖擞的洋人。
那洋人一头时髦却匪夷所思的大波金浪卷，压一顶小礼帽，留着小八字胡的面容甚为滑稽，一对带着单片眼镜滴溜溜转的眼珠子，正对密室中陈设的摆件露出惊羡的光芒。
吴邪心下不快，顿时猜到那姓汪的想给吴家好看，也不罗嗦，就让那二人入座。
张海杏没了旧日的尖锐，说话带几分战战兢兢，仍是强作精神道：“吴……公子，这位是我老板吩咐带来的‘诚意’。”
她指着那位洋人道：“马克•斯通先生是汪老板常年的生意伙伴，斯通先生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看在汪老板面上，愿意与吴家合作。”她压了压嗓音，显出一点刻意来，“斯通先生做的是烟花生意。”
吴邪皱了皱眉，心中依然明白。所谓烟花生意，在他们这行的话便是军火，这能迅速让一个家族变成一股强大的当地势力。洋人带来了洋枪洋炮，初时固守冷兵器的许多势力早已被淘汰，换上识时务为俊杰者。张家向来不拘一格，只不过张起灵不喜这些东西，他认为人应该利用武器而不该依附武器，为自身的脆弱找诸多借口，但这并不妨碍他为整个家族的强大做出许多革新，他向来公私分明，懂得取舍决断。
这些东西不是闹好玩的，吴家接了这个手，便是真正和姓汪的一条船了，这个把柄落出去，不成功便成仁。长老派在试探他，愿不愿意，有没有胆量接下这单生意，真正和长老们绑上一条船。这礼也够大，给足了吴家面子。吴邪虽然没见过马克•斯通，对这位洋人全无好感，但他听留洋的二叔数次提起过，这位神通广大的洋人总干惊天动地的勾当，却有无数背景关系周全自保。
吴邪面上阴晴不定，他觉得十分有必要和二叔商量，却心知此时最不能露出破绽。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对那两位道：“洋先生远来是客……”
“吴先生，你可以叫我马克，我们欧洲人是很友爱的，这样比较亲切。我看吴先生也很亲切，相信我们会有一个很美好的合作，噢，发展友谊。”洋人一口怪异腔调的官话，比他的长相更滑稽，吴邪硬压下面皮的抽搐，看到张海杏也一脸不好受。
“您客气了……”他抽了抽嘴角，笑道。
“你真是位懂礼节的好客人，我们喜欢这样的客人，简单，直接，快人快语。”洋人继续他滑稽的腔调，做了个近似致礼的动作，却让吴邪额前冒汗。
他虽然没留过洋，但规矩这种事却不陌生，洋人对他做的动作是西洋对女性的礼节，吴邪很肯定，如果此时他和洋人之间没有上座的区分，洋人一定会抓他的手来一个吻手礼。
他瞬间觉得被冒犯了，手中紧了紧，仍然淡淡道：“斯通先生对合作有什么看法？”
洋人抓了抓单片镜的金链子，口吻夸张地说：“噢，我热爱中国，最喜欢和中国人做生意。中国有很棒的东西，西洋也有。如果把西洋的东西放到中国，中国的东西放去西洋，相信会是不错的选择。”
洋人停了停，道：“吴先生可以不用太在意，中国的东西，或者，西洋的东西。中国的女人穿西洋的衣服很漂亮，西洋的女人也喜欢中国的衣服。就像中国式婚礼，盖大红的盖头，可以搭配我们欧洲的花环，very beautiful！我们欧洲人民是善意的，我带来的烟花也是善意的，它让中国更强大，我希望做一个工厂，能够得到广大中国朋友的支持，像吴先生这样气度的人，正是我们欣赏的，我相信，我们会合作愉快。”
吴邪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他半晌，忽然笑了：“斯通先生官话流利，吴邪佩服。”他说，“我相信斯通先生的诚意，吴家也很愿意同您合作。”
“吴先生快人快语，真是做生意的好榜样，我们洋人喜欢签合同。”
“我们中国人也是。”
“那么吴先生不嫌弃，我们可以约个地方，正式一点。我会邀请汪老板作我们生意的合伙人。汪老板是个大客户，他认识很多朋友，我们会一起合作。”
吴邪点头：“斯通先生准备定在哪个场所？”
斯通扬了扬手：“就在新月楼，那里是我朋友开的地方，非常欢迎吴先生光顾。”
吴邪连声说“一定”，那个马克•斯通突然拥抱了吴邪一下，以示谈判愉快，吴邪僵硬地笑着回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送他们离去。
事情变化有点突然了，吴邪微微一哂，沉下面容回吴家，同他二叔禀报。
吴二白对他的应对颇有些诧异，吴邪说：“能得马克•斯通相助，从此坐稳一条船，还能争取时间发展吴家的力量，真正有一天能脱离张家，何乐而不为？”
他这番考量尽在吴家，但吴二白还是担忧此行是局。吴邪听了，将手中玉佛珠摘下，送到吴二白手上，道：“二叔可以坐镇吴家，如果我去了中计，二叔即刻对外宣布，一切是我吴邪私下所为，同吴家没有任何干系。”
吴二白断然道：“不行！你是吴家长子嫡孙，怎么能冒这个险？火速招你三叔回来，让他替你去这趟。”
吴邪摇头：“三叔若走开了，吴家的生意必然会被钻空子。二叔不用过于担忧，他们忌惮我身后有吴家，绝对不会贸然害我。”
吴二白拗不过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便嘱咐派下最好的人手护送吴邪，他另给了吴邪一条琉璃佛珠，嘱咐吴邪小心行事。
吴邪点头答应，径自出去了。他身后，吴二白面色凝重，不掩担忧。
11.
新月楼。
三字招牌出自名师手笔，价值不菲，行家一看便知。
吴邪落了轿，便觉得这匾透着一股不祥，看着气闷。他带着一行四人刚踏进门槛，就有机灵的伙计迎上来，将那四位安排去了楼下茶座，再领吴邪走二楼。
吴邪来前就经他二叔提醒，进了新月楼，便按新月楼的规矩，是以不曾出言拦阻，一应安排。能让马克•斯通放心的地方，背后的能耐不可小觑。他走得从容，目光不声不响扫遍全场，坐的大半都是九门的人，犹以陈、齐两家为众，他只带四人赴约，比之轻简多了。
那领路的口中说出了牙花，也未得吴邪开声，他心知吴邪来头，便收住了嘴，将他带去“采荷堂”。
吴邪进屋，四下一望，左面两人朝他看来，一女一男，皆比他年长。那女的秀眉明眸，看着有几分亲切，眉宇间自带浑然天成的英气，一身墨色旗袍衬得她十分沉稳，漂亮的尾髻上簪一朵玉雕花，不张扬，又十分气派。吴邪一眼看见她，不知怎么竟然想起往日张起灵院中照顾她的姑姑，两人的气质倒有些神似。另一位男人有些古怪，房中亮着灯，那人穿着长袍马褂，竟然还戴一副黑色遮阳镜，看上去倒有几分账房先生的样子。吴邪对二人致意，那女人也朝他点头，男的却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瞧得吴邪心下怪异，仍是坐去那对男女的邻座。
他正琢磨如何寒暄，就听见外间传来笑声。马克•斯通与汪有中前后步入，彼此推搡，俨然相谈甚欢。吴邪与那二人随即站起，接受斯通热情的欢迎。这个洋人似乎对吴邪颇具好感，对其他二人仅仅示意，却一把抱住吴邪，来趟亲密问候。吴邪身体微僵，拍了拍他的背，眼睛却扫过汪有中，悄然和他换了暗示。如此，吴邪已知对方心中有数。
马克•斯通是位标准的洋商人，喜欢单刀直入。他简单介绍在场诸人，并不多费唇舌，说些恭维之语，而是直奔主题，谈起兴建工厂的计划。吴邪仅从他的只言片语里知晓那一男一女的身份。女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二叔曾经编排三叔时提到的陈家大小姐陈文锦，吴邪并不意外，楼下那么多陈家堂口的人，来的一定是陈家大有脸面的人物，他原以为会看见陈皮阿四，没想到竟然是陈文锦。这位巾帼能得他三叔另眼相看，果真气度非凡。若非立场相违，他倒觉得二人实乃天作之合，也只有陈文锦这样的女人配得上吴三省。比起她，吴邪反而不懂齐家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眼角瞥见那位从容不迫，笑得隐含深意的男子，印象里并未有过这么一号人物。齐家现任当家齐铁嘴向来过于低调，算卜之术虽有些玄乎，在他们这行当里却是极信之事，家业兴盛损阴积福，哪个都逃不过妄念。若按常理，齐八爷的声望合该只高不低，但齐家却反常地处于弱势。今日来的也不是齐铁嘴，而是一位隐匿的齐家人，吴邪猜测对方或许想借这次合作抬高在族里的地位，并非特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