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都市情感>寻雾>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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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青春里注意到傅川这样的人并不难,甚至称得上容易。

  几门优异的成绩、出色的外貌和老师若有若无的提起和偏袒,即便生性冷脸又不爱说话,也足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宜城一中是重点高中,还保留传统的教育模式,学习压力大且日常任务多,大多数学生都在无边无际的题海、波动变化的成绩排名和日常的瞌睡迷茫里徘徊挣扎,“注意”一个人已经足够,毕竟青春里籍籍无名的暗恋实在太多。

  在一个人身上多到溢出的“注意”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却显得弥足珍贵,很少人会将目光投注在成绩一般而不善言辞的易浔。

  有时大家从初中带过来的朋友就足以抚慰无聊平淡的高中生活,老师有心却也精力有限,更何况听话的小孩好像是不用管的。

  于是易浔就孤孤单单的了。

  或许傅川身上这些溢出的“注意”会转化成力量和光环,易浔曾经想,所以他会忍不住看傅川上黑板做题时的背影和他遒劲有力的黑板字,跑操集合时忍不住看身旁跑过去的人是不是傅川。

  这实在是太平常不过的注视了,偶尔夹杂着羡慕和憧憬。

  那时还谈不上喜欢,但傅川总归是易浔在少年某段时期的特殊人物。

  易浔也很坦然,未来大概率傅川会走上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生轨道,他们之间甚至算不上擦肩而过,他于傅川而言不过是同过班的一个陌生同学罢了。

  虽然他很少谈及未来。

  可是在秋天起雾的某一天早晨,傅川和他说“早上好”。

  易浔的声音变得有点哑,他在傅川的怀里抬头,乌黑晶亮的瞳仁在昏黄光线中发着光:

  “之前你从小区把我接回来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害怕我会变消失,毕竟我刚刚和妈妈说要断绝关系,要是我真的不见了,这世界上除了你是不是就没有人记得我,”易浔笑了一下,眼睛里似有泪光,“到时候大家会不会说你神经病。”

  傅川忍不住伸手触碰易浔颤抖的睫毛,为他的害怕而感到痛苦,他又抱紧怀里的易浔,在确定易浔的存在后才缓缓开口:

  “不会的,我一定会找到你。”更不会忘记你。

  他记得易浔给他带的早餐,送他的镜头和平安果,记得数竞那天易浔在楼上和他招手,也记得他们一起牵手、拥抱和亲吻。

  这些不可复刻的记忆不是清晨的雾气,太阳出来就会消散,而是顽强不息的水汽,弥漫在生命的每个角落。

  傅川闭上眼睛,他几乎想要流泪,声音变得很低很哑:

  “我买那个相机不是为了拍风景,而是为了拍你,我那时想就算有一天你真的、真的变得透明了,我也能用相机找到你,那时候相机就会变成我的眼睛,反正宜城就这么大,我总会找到你的。”

  “易浔,我从前过得并不算幸福,没有人吃过我做的饭,我也不知道是咸是淡,好吃还是难吃,反正煮了就就吃了,”他的眼角微微湿润,“可是你做什么都好认真。”

  易浔抹去他眼角的泪水,傅川与他额头抵着额头:“上个星期我偷偷看你,你一直不开心,我的心底也很害怕,可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只敢牵一牵易浔的手。

  他终于明白人为什么不是虚影而是真实的血肉,因为人不只长了眼睛,光看到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

  易浔抬眸,凑近傅川的脸,用齿关轻轻厮咬了一口他的唇肉,语气故作凶恶:“人也应该长了嘴巴吧。”

  他顶着傅川微微错愕的目光开口:

  “其实我上个星期也没有特别不开心,就是脑子里一直在想为什么只有你能看见我变透明?既然都有变透明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就不想什么唯物主义了,所以我一开始猜测是河神和井神。”

  但外婆祭拜的河神和井神只保佑水乡孩子的安全,为什么要让他变透明呢,而且只有傅川能看见。

  “谁会察觉到我当时对你的关注呢?”易浔眼圈微红,轻声哽咽了一下,“我想是外婆,外婆去世之前一直很不放心我,看见我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她就会生气,那会不会在她去世后也一直悄悄看着我?”

  “所以我不开心、我对自己不在乎的时候她就会生气,然后让我变透明,她想让被我关注的你也来关注我,那她的用心就有了意义。”

  易浔露出一个傻傻的笑容:“想到这里,我就不害怕了,外婆她一定舍不得让我消失的。”

  傅川才想起圣诞节那天,易浔心情变得很不错,主动给他送了平安果,那张漂亮夜景下易浔笑着的照片就是圣诞节拍的——

  远处的商业广场亮着巨大圣诞树和蝴蝶结,轻和的路灯照亮易浔的半边侧脸,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傅川轻吻易浔乱眨的眼睛,像抓住一闪一闪的星星,他纠正了易浔猜测中的一点错误:

  “外婆没有故意让我看见,毕竟那天她也不知道我会突然起早。”

  “你透明或不透明,在真正看得见你的人眼中才有意义。”

  傅言秋曾经对他一切行为的掌控和言语上的攻击使得他对别人的目光总过分敏感,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任何一个人的目光都会化成傅言秋在外对他的监控器。

  以前在云城上学时,傅言秋会让老师汇报他一天的表现,会在他上小学奥数班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教室的窗户外,甚至上放学的路线和时间都要严格控制。

  他为什么哭,为什么笑,都是傅言秋在饭桌前责骂他时的把柄,所以他学会面无表情。

  不是管教,只是在无法控制生意场上的亏损与变故时,他就成为了傅言秋满足控制欲的工具。

  擅自带他来宜城上学是傅言秋与母亲爆发矛盾的导火索,第一次离婚官司后,傅言秋彻底放弃了对他的监控。

  当他真正需要开家长签字、开家长会时,傅言秋就用生意忙、与妈妈感情不好来敷衍搪塞他,傅言秋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他却要独自面对幼时留下的后遗症。

  人的目光总是太复杂,混合着善意的欣赏、爱慕和恶意的嫉妒、打量,他明白易浔在面对他人投来的目光的那种无助与心慌,大脑不自觉对每一个目光进行过度的分析。

  易浔的目光虽然隐蔽,却并不透明。

  从讲台下来若有若无的眼神接触和上操时那个慢吞吞的身影实在难以忽略,他在收作业的时候看到易浔垂下睫毛,认真写他的名字——原来叫易浔。

  很爱低头,话少得厉害,作业认真,耳朵上还有一个暗红胎记,是传统意义上的乖乖学生。

  那天傅言秋回家,跟他说第二次离婚官司年前打完,让他早点收拾行李滚回云城。

  他失眠,第二天很早起了床。

  明明易浔的名字那么好记,暗红胎记在白皙耳垂上也很明显,大家却看不见。

  名字和胎记像真正开始了解易浔的两个小小关卡。

  他就这么看到了一只小乌龟的彷徨与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