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炜跌跌撞撞赶回养心殿,只见朱载垠一张小脸胀得通红、周身颤抖,已经连啼哭的气力都无了,整个人都在不断地抽噎。

  “这是怎么回事?”朱厚炜看向一旁的李言闻。

  与其说是惶恐,不如说李言闻如今是惶惑,“回陛下的话,臣一直在此守着,直到五更天时,臣担心有什么差池,便亲回太医院取了药材,打算就在养心殿煎药。变故就是在此时发生的,待臣赶回来时,太子的脉象已经不稳了。”

  朱厚炜看向先前蔚王府带来的宫女澄心,沉声道:“你们没盯着么?”

  澄心赶紧跪下,“方才所有人都守着,只除了乳母喂奶的时候,避开护卫、离开了一会,但当时也有宫人跟着的。”

  “谁跟着的?”朱厚炜追问。

  澄心回想了一番,脸色瞬间白了,“是永宁宫来的周女儿。”

  朱厚炜转头对丘聚道:“去请张公公,劳烦东厂一定将此事查清楚。当务之急还是治好太子的病,一事不烦二主,还请李太医多多费心,我身旁的丘聚,打小跟着我的,从现在起至太子痊愈,他都会留在后殿,你尽管差使。”

  虽不知那乳母到底做了什么,也明知古代婴儿的夭折率奇高,朱厚炜仍本能觉得这孩子该有天命护佑,命人将折子取来,又道:“告知各位阁老,就说太子病了,朕在养心殿守着,今日罢午朝晚朝,若有要事,不论是和品级,都可直接到养心殿奏报。”

  说罢,他便坐在一边批阅奏折,时不时留意朱载垠那边的情况,中医不似西医见效快,纵是李言闻一贴药下去,短时间内也不见什么起色,朱载垠的热度似是一点没退。

  他还在懊恼为何自己不在医理上多下功夫,那边张永已经回来复命了,说起来也是简单,这个乳母本来是王贵妃最信重的一个,也不知怎么被人买通,仗着主子信任,平日里偷偷瞎吃东西、有几次轮到她喂奶时竟然不喂,此番更是离谱,竟然称养心殿外男众多,要寻一屋子,避开外人、独自喂奶。澄心几个大意,竟然就让她得逞,在屋内又是吹风又是泼冷水,活生生将本好了的孩子又折腾病了。

  “此外,老奴还怀疑她进食不妥,兴许对婴孩也有些不利,已着人去寻她平日的吃食了,让太医一验便知。”张永神色凝重,“目前只找出她的上线,再往上是何人指使,还需慢慢查。”

  朱厚炜心中已经锁定了好几个人,听闻此言冷笑一声,“好好查,任他是后妃还是藩王,胆敢谋害皇储,只要查实,都是死路一条。朕此番绝不姑息纵容!”

  张永刚应了,就见丘聚连滚带爬地跑过来,“陛下,陛下,太子不好了!”

  朱厚炜脑袋一阵空白,什么也顾不得了,飞速冲过去,一把拨开乱作一团、哀哀切切的宫婢,看着抽搐不止、呼吸不畅的朱载垠。

  太医们围成一团,在这个时候还有人在推诿责任、相互攻讦,甚至有人提出要治李言闻的罪。

  朱厚炜却没有任何心思理会他们,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所有人都离自己而去,朱载垠目前是他在这个世上血缘最近的、法理上唯一的至亲,倘若他有什么好歹,自己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他一拍桌案,手指着那些太医,“要么有法子去给太子医治,治好了,朕立时官升三级,要么就给朕老老实实地闭嘴!”

  可让他失望的是,即使重赏在前,也没一个敢上前,只有李言闻站在原地,还想再试一试。

  朱厚炜走过去,对着他一揖,吓得对方扑通跪了下去,“太子就拜托你了。”

  李言闻前去医治不提,朱厚炜缓缓坐下来,转头看向在一旁默默无语的张永,声音冷得像冰,“待太子大好,这宫禁是要好好肃清一番了,届时还需公公帮朕。”

  “老奴先将那乳娘问个清楚,再来向陛下复命。”张永躬身道。

  目送张永离去,朱厚炜将丘聚叫到身边,低声道:“你速去刘府寻王氏,告诉她太子有些不好,请她过来,有母亲在,兴许孩子会好的快些。若当真不好,总该让他们再见上一面。”

  丘聚看着熬了几夜、面色惨白有如鬼魅的朱厚炜,想起正在待嫁的王氏,又是心疼又是不忿,“她自己说走就走,不要这孩子,又是她留下的乳母有问题,陛下还找她做什么?”

  朱厚炜摆手,轻声呵斥道:“背后不语人是非,我先前教过你的都忘了么?路是人自己走的,任旁人如何抉择,朕只管问心无愧。”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朱载垠的病情反复,连阁臣们都惊动了,杨廷和、费宏连同孙清都借着奏事之名前来探看。

  他们走入乱糟糟的后殿时,只见朱厚炜站在朱载垠的床边,左手放在他的嘴里。

  阁老们哪里自己亲自带过孩子,都觉得古怪,孙清低声道:“陛下是怕太子抽搐咬伤舌头。”

  诸人这才恍然大悟,费宏感慨之余就见杨廷和眼睛不眨地看着太子,仿佛在担心朱厚炜会顺势对太子下手,不由得哂然一笑——以他在衡州对朱厚炜的了解,新帝恰恰是仁善有余、狠绝不足,若当真能那么决断,对他本人兴许还是一件好事。

  他们却不知朱厚炜心中悸动,孩子没什么力气,牙齿也小小的,咬在手指上不痛不痒,可每咬一下,都是一个弱小生命的挣扎,都让他想到同出一源的血脉。

  丘聚匆匆赶回,双手呈给朱厚炜一物,随即便低着头,再不敢看朱厚炜的表情。

  朱厚炜低头看去,惊觉竟是刻着生辰的长命锁,丘聚低声道:“她说本想留着做个念想,可如今这孩子如果要死了,留着也没什么用。这世上早没什么王贵妃了,太子是死是活与她无关,不必再去找她……”

  朱厚炜定定地看着他,不敢置信,“可他真的可能要死了,她难道不想见他最后一面?”

  丘聚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太子,恨恨道:“她说不见也罢,总归是个拖累。”

  就在这时,也不知是否隐有所感,朱载垠突然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又开始呕吐,小脸憋得通红,眼看一口气就要过去了。

  众人也来不及关心丘聚说了什么,全在看着危在旦夕的太子。

  原本发愣的朱厚炜却突然冷静下来,一把甩开旁边添乱的宫婢,直接取了根干净的兔毫笔,亲自抱着孩子,先将他颈部衣物松开,又一点点将他口鼻中的呕吐物和分泌物清理干净,丝毫不嫌一身龙袍脏污。

  李言闻也反应过来,不断在合谷等穴道轻轻施针,又命宫女用湿热的丝帕轻轻擦拭。

  也不知谁带的头,其余无事可做的宫人,纷纷开始向天祷告。

  兴许是上天垂怜,过了大半个时辰,本来命悬一线的朱载垠慢慢停止了抽搐,呼吸也变得平缓顺畅,热度也在缓缓下降。

  当李言闻断言,太子已然挺过此劫时,阁臣、太医、宦官、宫女们都看见,素来冷静自持的皇帝搂着那小小的孩子哭了出来。

  撕心裂肺。


【第九卷:革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