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耽美小说>繁华三千>第四章

  陵端兄弟对酌闲谈,自是悠然,方宅之中却是惨雾愁云,尽是各自心绪纷乱。

  紫胤真人师徒也就罢了,方兰生却与陵川等人堆坐一处,各自计算自家得罪陵端多少,这后账,会不会寻到自家身上。

  没法子,方兰生是拖家带口的人,陵川等虽独木一根,孤树无双,可陵端连紫胤真人都算计了,收拾他们,还不跟玩儿似的?

  困魂数百年,光想就心中生寒,陵川心里直打鼓,自家这二师兄,狠着呢!

  他们在发愁,有人却已是乐不可支。

  涵素真人昔时貌似端方,那是因他身为掌教真人,不好护短太过,自紫胤真人伤及陵端,这位在暗中便炸了。

  这世间,不是仅紫胤真人一人把弟子当儿子养,陵端三岁上山便养在涵素真人膝下,比之芙蕖这捡来的女儿,陵端才是涵素真人的儿子。

  陵端霸道骄矜,那也是他自小宠溺出来的,若非如此,陵端又如何能轻易讨要到涵素真人的法器。

  ——十方剑!

  百里屠苏蓬莱一战孤立无援,便是涵素真人以天墉城门规相逼,令紫胤真人不得插手、不得助拳,令其魂飞魄散也无同门相援。

  究其根由,便是紫胤真人在乌蒙灵谷,因百里屠苏私下处置陵端,废了其仙基,那,就得拿百里屠苏性命来偿。

  陵端入方宅,虽是挂名下仆,涵素真人亦是不喜,他其年已卸掌教之职,私下为难个欺凌自家孩子的凡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陵端仙基原废,纵有方兰生良药好食养着,也不过后半生多伤多病命不久长。

  然,涵素真人又岂容自己疼爱如子的孩儿,如此凄凉度日?

  师徒二人皆是法阵大家,涵素真人先以法力为陵端修补经脉,后取天墉城祖师阁中祖器“昊天轮”,引天星之力补全根骨,重塑仙基。

  天星光耀,陵端得以破而后立,成就仙身仙骨,只待仙力积蓄足够后,飞升九重也非难事。

  故,紫胤真人才言陵端,“纵长琴重生,亦有与之一战之力”。

  涵素真人借天星之力救下陵端,自身也得益不少,原该寿元已尽的他,在天星之力下洗髓成功,亦步仙途。

  故,虽仅在暗中戒备,却也不惧紫胤真人一怒出手,对付陵端!

  紫胤真人师徒坐在一处,紫胤真人抬手为陵越轻拭面上泪痕,轻笑出声:

  “痴儿,为师在这世间已偌大年岁,又有何惧?不过仙躯仙力,又不是让老道魂飞魄散,何故做这小儿女态。”

  “师尊,陵越不孝,处事不端,不仅累及师尊,也累屠苏……,一切全是陵越之过……”

  陵越伏身紫胤真人膝前,他自幼自持稳重,纵心如刀绞,也绝少放声哭泣,这次,却是忍不得了。

  紫胤真人轻拍陵越肩背,知他忍得辛苦,便容其放声一恸,也免积郁心中成疾。

  “不过需紫胤真人仙骨一根,及毕生仙力,又不是生离死别,陵越真人也哭得太早了吧?!”

  忽地,陵端现身堂中,颊染薄晕,凤眸流波,微醺薄醉之间,斜睨这师徒二人,语带轻讽:

  “难为我以为法阵繁复,赶回相助,却原来,又是自做多情,哼!”

  陵越听得陵端此语,惊得一怔,不由轻抽口凉气,激出个轻嗝来,抬手用袍袖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回身急问:

  “陵端,师尊,师尊他……”

  “要不了命!”

  陵端往椅中一歪,微微轻阖凤目,浓长睫羽似两把小墨扇轻掩,在下眼睑处投下排阴影,懒懒开言:

  “此阵虽是刁钻,却也非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只是所需仙力极大,仙躯么,仙骨一根也尽够了!

  放心,乌蒙灵谷时我也不曾被一掌拍死,自不会要人性命!”

  ——这是明说,要一报还一报,是吧?!

  补天之阵,在旁人眼中,乃是一环扣一环,极尽玄奥繁复之能,在陵端看来,却也寻常。

  天宇浩瀚,繁星璀璨,那星辰其实,也是一种天然存在的大阵。

  补天,便是以仙力在白日引星,引动星辰之力,借以法阵仙骨将裂隙补全封印。

  紫胤真人在陵端布阵完毕后,也不废话,方要抽剑斩去一臂,却被陵端拂指在剑身轻点,卸去其力,悠然道:

  “紫胤真人,这一剑下去,可没法子再专心注入仙力了,我来!”

  在紫胤真人长眉轻蹙间,陵端手中扣诀,猛地出手,在紫胤真人右小腿上一拂,一根晶莹如玉的白骨已在手。

  紫胤真人这次,是真体会一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他只觉小腿微痛,便已被抽取一根仙骨。

  因小腿骨被抽去,立足难定,清逸高冷仙人也体会了一把瘸子的感觉,这就是直接打脸啊!

  就算如此,紫胤真人也无选择,天边裂隙黑气萦绕,裂处可见魔渊黑火,这番因果,休说他紫胤真人欠不起,就是上古诸神也不行。

  所以,这个亏,这口气,也只能咽下去。

  全力将仙力注入阵眼中那根,从他身上抽出的仙骨,仙骨由玉白之色渐化淡金,而后随仙力注入变为灿烂金色。

  紫胤真人拼尽全力,毕生修为尽注阵中后,就见仙骨化为金色细粉随着腾起的法阵,封印住了那不断渐裂的天隙。

  金光封印吞吐几下后,阵光与天裂之痕同时消失,东海雪浪,又复平静。

  陵越带着陵川、陵义等围剿蜃妖,而那妖物狡诈无比,妖雾东一处西一团,带得天墉城弟子们满天乱飞。

  陵端在封印完成后,抽身便走,全不理东海之畔瘸了腿,失却仙力后,犹若凡人的紫胤真人。

  直至此时,幼入仙门,少年修真,得登仙途,从未明过凡人艰辛的高冷剑仙,方才明白,当日陵端仙基被废后,是何等无助。

  跟在陵端身后看热闹的陵渊,终归也是天墉城弟子,自不敢学陵端一走了之,只能摸摸鼻子,上前相扶。

  紫胤真人仙力虽失,但只要稍加修炼便可回复,只是腿上仙骨有些麻烦,且得当段日子凡人瘸子了。

  这陵端,真真是,明着打脸啊!

  “天墉城真是没了主事的,个个儿都要懒出花儿来!区区蜃妖,也值得掌教真人亲自出手,还追得满天乱飞?”

  陵端抬头望天,以手支腮,直叹气,涵素真人看着自家这宝贝徒弟做怪,已恢复了十几年前在天墉城上的调皮,也是心慰。

  “端儿,为师已触及一丝大道之规,不日,当闭关修行。

  你既不欲再呆在方家,为师亦将你天墉城上房中用惯诸物,尽收在这储物袋中,你且拿去。

  内中凡尘金银俗物,为师也备下了些,相信尽够我的端儿在世间逍遥了。”

  涵素真人一脸慈和,他把那小巧如香囊的精致储物袋递给陵端,复又轻叹:

  “昔日收芙蕖为女,留在天墉城,原是因你喜欢她,抱着那襁褓不撒手。

  却不想她竟痴恋陵越,又因百里屠苏对你千般刁难,为师,还真有些后悔昔日留下她。

  端儿,你对她,可还有留恋?”

  “卿若无情,吾便休!师尊,陵端的真心,亦非他人足下微尘。”

  陵端殷勤起身为涵素真人斟上杯酒,酒色清碧,带着青竹的淡雅,入口绵软,却又有种醇香,余味悠长。

  涵素真人看着陵端唇边浅笑,心下甚安,明悟后的陵端,宛若空山雨晴后的带雨玉兰花树,有种傲立天地的凌厉又高洁的美。

  真好,端儿终于脱出那轩轾,可以逍遥于天地。

  那只蜃妖终是在陵越使出万剑齐发后,授首。诛灭妖邪后,陵越也不再多做停留,欲带众人与紫胤真人一同回返天墉城。

  临行前,陵越本欲再寻陵端深谈一次,却遍寻不见陵端,只有当日在陵端衣襟上摘下的梨雪花瓣,被好好收在怀中。

  昔人已如鸿飞杳,爪痕残迹印雪深。

  一别经年,再见,怕已是霜雪白发。

  陵越自此返回天墉城后,少离门派,眉间郁色,日比一日深,紫胤真人法力尽复出关后,也是多方开解。

  无奈郁结已深,无论何怎样相劝,也仅换来陵越唇边一丝苦笑。

  陵越自二十六岁执掌门派,只做了六十四年掌教真人,便已传位陵清门下弟子青羽,自己居于后山。

  天墉城后山,不仅是昔年陵越与百里屠苏修行习武之处,更在山脉深处有一方桃林一间竹屋。

  ——那是陵端幼年之时,涵素真人特为弟子所植所建。

  陵越自隐于那桃林竹屋后,便日日在山中种下桃树,见得花开灼灼如锦似霞,总是眸中愁凝,唇带苦笑。

  夜来细雨无声,晨起花重湿红,今日却是陵越百寿之日。

  恍若那昨夜忽至的漫天垂丝雨幕,那人随着轻雾现身房中。

  一袭水蓝锦袍,袖口襟边纹绣着金色缠枝莲,眉目缱绻,似雨后吐香的洁白清冷玉兰花,倚立窗边。

  看着竹榻上端坐的陵越,语若穿窗丝雨,沁润入心:

  “陵越真人,可是等得急了?”

  “陵端,你终是来了!”

  陵越起身,他虽颜容不改,却也霜华染尽青丝,眸中那郁色也似春雪融融,化为清泉流波,语带轻笑:

  “陵端,无论如何,师兄都欠你。所以,口上虚言,我也不再说,你只要好好的,便好。”

  “我?自是很好!”

  陵端身上还残留着,昨夜与蜀山剑圣比斗,抢了人“玉冰烧”狂饮后的酒渍。

  衣带沾香,欺近陵越,带起酒香阵阵,那玉透冰凉的手轻执起陵越的,左手食指。

  微凉指尖在陵越眉心轻点,引出陵越神魂灵光按入翼环中,把陵越陡然软倒肩头的身躯扶于竹榻安放,随后,便如来时般,消失无踪。

  而陵端方才所立之处,一个小小法阵隐灭不见。

  紫胤真人独坐静室,手边放着陵越的翼环,雪发俊颜的剑仙此时与寻常失子老人无异,眼中全是悲色。

  ——天墉城第十六代掌教陵越,于百岁之日,清晨微雨时,寿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