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03457来说，1420年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时间节点。
同一批次孵化出的胚胎，共计六十九名，在结束了整整十年的培训之后，终于得以离开地下训练场。
最后一批幸存者是二十六名，后期执行任务损耗九名，因存有异心被铲除三名，从那时活到现在的，包括03457在内，现有十四人。
师兄是其中十四分之一。
按照组织旧的训练模式，他原本不该与03457一同接受训练。是前辈向组织申请亲自调教他们两个人，一号松了口，他们才得以成为为数不多可以随意进出地下的人。
03457已经记不清那天的场景了，那同样是被掩盖并遗忘的事实。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自责。
所以森林原本应当对他无计可施。
最后一根藤蔓从当中烧断，瘫软进灼灼烈焰之中。
它最终挣扎着向上喷出一缕黑烟，这时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精神力量。
生长在森林中的无名物质，永远不知道它暴露在哪一刻。
但如果还有听到雪山召唤苏醒来的那一天，它确实该长个记性，模仿这种明显不属于海底世界的生物，简直是自寻死路。
03457看到眼前的景象逐渐明亮起来。
森林内原本的视野比幻境中开阔许多，更贴近于石壁上刻画的那样。
但他并没有在森林中。
身下是没过膝盖的海水，冰冷刺骨。
水中倒映着的天空是淡蓝色，与大块的云团形成巨大反差，这种景色在现实世界，只有临海的夏季会有。
水面倒是像他在幻境中看到的那样，像镜子一样锃亮，照在上面的光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如果余临在，他一定会纠正034457，这不是什么海面，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湖泊。
在由森林通向“镜子”的路上，一个虽然比较稀奇，但是放在现实世界中再平常不过的湖泊。
对了，余临。
03457由一个固定方向向后转过身，明明已经将湖面周围的群山都看了好几遍，仍是不死心。
他有些失落，并不完全来自于现下的一无所获。
他捏了捏掌心里攥着的那颗淡色宝石。
意识被侵蚀前，宝石带来的灼烧痛感还没散去。
森林中存在的会将他变成迷失者的死物，轻而易举用余临的身份将他骗进这里。
03457知道，如果没有这颗宝石，他不会发现任何端倪。
他不愿意去对余临抱有任何质疑。
他不自觉叹了一口气，这是杀手十分少见的情绪波动。
简单侦查过四周的情况，他仍旧无法选择出一条离开的正确道路。
余临说，恐惧会将他拉进幻境。他一直不清楚自己最初在害怕什么，现在他知道了。
他害怕失去余临。
在地上时，他因为害怕格斯抓走余临而差点遭受精神污染，在地下的森林中亦是如此。
最后他随意选择了一条路，往前走出几步之后，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他眨眨眼睛，对着虚空试探性地张口，声音比平常与余临交流时放得更开了些。
“我要去……去，嗯……”
他抿抿唇，重新花了几秒钟组织语言。
“我想见余临。”
不知道自己被拉入幻想中后，余临怎么样了。
他的精神值不会受到森林的影响，那些藤蔓只能靠吸附活物的精神值移动，暂时应该不会对他造成伤害。
所以他纠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以免与潜意识里的感情有出入。
不是必须要见，是想见，主观意识上的判断。
就像他第一次伤痕累累地闯进世界入口，听到余临的声音时一样，那种想念自相遇前生根，在此时抽芽。
但世界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即就将他送到余临的身边。
他在原地等了很久，身下的水面平静如往常，四周没有风，后背上却莫名其妙地爬上一层冷意。
03457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一类世界的存在可以保护他不受任何伤害，这一效果的本质，是身体本能先一步做出的反应。
世界存在受精神值影响。
藤蔓靠吞噬他的精神值趁虚而入，一类世界为什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是能力的漏洞，还是世界设定？
他思索良久，没有得出正确答案。
忽然地，一阵强风自山谷包围圈中腾起，纵是组织内训练有素的杀手，也无法凭借敏锐的知觉辨识出正确的风口。
那不只是一股风。
它们来自于许多个角落，汇聚到一处，相互排斥着。
后来03457意识到，那风来自己于水下。
像是水下什么东西突然被唤醒，此刻将要冲破封印，将他吞噬。
最后一眼，他看到水层飞起，在空中形成屏障一般的完整弧形。
很快那弧形就越过头顶，接下来，这些水波将要把他吞噬掉。
这里是“镜子”。
镜子照出所有活物原本的面目，他所爱恨的一切，他的所有恐惧。
03457不确定自己是否睁着眼睛，现下一片黑暗，水波短暂封锁了他的感官系统。
他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抵抗力。
恍惚之中，许多张熟悉的面浮现在脑海中。
在以杀手的身份苟活的前二十二年里，他所见过的每一个人，包括任务对象与死去的杀手。
他们围成一个圈，视线渐渐明亮，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人墙之中。
黑色的人影一直延伸到视野之外，没有视线盲区，他似乎拥有不止一双眼睛。
身前、左右、背后，那些人无处不在，无疑是一座座压抑的城墙。
03457无法自由行动，他四肢被困，不得动弹，只能看着一张张狰狞的脸朝自己逼近。
他们有的死于大火，焦糊单薄的外衣下，是满目疮痍的瘦弱躯体。
有的整个头颅都被挑掉，用两只发青的手将它托在脖子上，行动缓慢。
断头者在03457身前停下，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是十公分。
因压强作用而突出的眼球直直盯着他，褐色的瞳孔扩展到最大，眼白已经快要看不到了。
杀手从对方的双目中看到自己的狼狈的身影。
腰侧的尖刀很快就再次回到手中，像突然解除封印一样，他终于可以活动四肢。
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勇气做出攻击性行为。
断头者就在此时消失。
他原本站着的地方现在是另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像那天一样冷板着脸，一句话将满盆冷水泼在03457身上，从此以后两人再无瓜葛。
“废物。”
他听到那个人这样说。
语调冷淡，似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一瞬间天旋地转，耳边回响起无尽的轰鸣声，高频率的杂音混合在一起，几欲震破耳膜。
废物。
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这是师兄给他的最后一个评价。
“03！把手给我！”
余临的声音突兀响起。
同他踏入湖中时，身后传来的那些没什么区别，经过机械磨损，只能凭直觉认出。
他应声抬起手，下一秒，原本悬浮的身体踏上实地，他感觉到有什么人正牵引着自己。
冰冷的布料拍打在手腕上，大概是连接他与余临的绳子，它吸饱了湖水，紧紧往里收缩。
那一头被人牢牢拽住。
高于水温的手掌紧扣上来，僵硬的五指终于得以活动。
“跟我走，不要过去！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都不要过去！”
“那些都是假的，跟我走……”
身边的呼喊声越来越大，与这些声音一同降临的还有力道十足的一巴掌。
对方的手掌结结实实扣在脸上，用试图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将他拉回来。
不知算不算成功，总之03457恰好在此时清醒过来。
恢复视觉要不了多长时间，他来不及打探自己四周的环境，只发觉自己正躺在余临的大腿上，便虚弱地将视线投向对方的眼睛。
确认他不是幻象，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余临稍愣，大概没想到打一巴掌真的有用。
他还是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着的上半身塌陷下去，被水打湿的睫毛垂下。
“对不起。”
嘶哑的道歉声传来，03457因此而沉默无声。
他以为醒来之后会回到森林里，但现实却是：不光他，就连余临都受到幻境影响，被拖了进来。
在他的认知里，现在该道歉的是他。
不过这次，他没来得及纠结这些有的没的细节，率先注意到了更重要的事情。
他支撑着地面坐起，围绕在身边的不是湖水，而是黄褐色的、浅浅的不知道什么液体。
像暴雨过后泥泞地面上的水坑。
他意识到什么，忽然地揪住余临的胳膊，询问道：“这是哪里？”
余临如实作答：
“‘镜子’里。我们被森林攻击了……我一时大意，那些藤蔓才会缠到你身上。”
“我不能对它造成实质性的伤害，阻止不了它，好在你醒过来了，也不算太糟糕。”
03457木讷地点点头。
两人都不算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足以证明刚才的情况有多危急。
待到平复下来之后，03457才又听到余临自嘲地笑出声。
“真不爽。”
03457侧头。
余临说：“森林可以将你的恐惧作为切入点，看到你的一切情绪，控制你情感的走向。”
03457不解。
余临：“简单点来说，幻境就像清醒梦，你的个人情感会影响梦境走向，藤蔓会放大你的个人情感，以此打开一个入口，从这里侵占你的一切意识。”
“真不爽，被抢先了一步。”余临低声重复。
03457没注意余临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他的思绪飘在另外一个地方。
他发现了一件自己耻于说出口的事情。
幻境中“余临”所做的一切，包括亲吻，都是自己内心所期盼的。藤蔓便是从这里入手，试图对他造成精神污染。
简单点说，他臆想着能够亲吻眼前这个人。
余临拍拍身上的水站起来，有些好奇地问：“你在幻境里，有没有什么有趣的经历？”
03457回神，感觉到喉头一梗，有些发痒，想咳不敢咳。
他不自在地悄悄伸出手捏了捏，又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头一次的，撒谎不打磕巴。
“没有。”
你最好不要知道我在幻境里做了什么。